西暖閣中二人斜對而坐。
“能有什麽事,皇上不過是受了驚嚇,想要禮敬一下老天爺,養養身子。你到我這有半天了吧?說了那麽幾句就一言不發了,還擺出這副樣子!做什麽?皇上也說了,到時候讓我仍然日日入宮,你還擔心什麽?”
說話之人妖嬈的眉目間隱含煞氣,面現輕蔑,坐於上首。頭上珠翠冠,身上正紅大衫,竟是類於宮中皇后。
正是大曌的奉聖夫人,客氏。
居移氣、養移體,客氏以一介民女之身久居宮中,深得聖眷,連出入宮禁都如同自家,時日既久,勢焰自然滋長,居然真讓她養出一身威勢來。此時情景便如同皇后對著一個老太監訓斥一般。
魏忠賢早就習慣了,知她沒有別的意思,二人也確實要結伴才能聖眷不衰,是以也不抬頭,只是面有憂色地搖搖頭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在路上聽得幾位閣老所言後,倒也沒什麽太擔心的。只是有一件我想不明白,皇上對你最是戀戀不舍,怎的今日性情大變,居然舍得不要你日日侍奉?還想到了鎮撫司裡的那些死剩種,還要練兵?”
魏忠賢的目光投注在地面上,聲音緩慢、沙啞、低沉,透著些舉棋不定的猶疑。
“有什麽不明白的?皇上忽然昏睡,沒準真是險些喪命,也許是恍惚著看見了什麽神神鬼鬼,害怕也是難免的。其實皇上就是個孩子,也沒見過外面的風浪,哪像你我,出身市井,見慣了惡棍青皮、窮鬼力夫為一口吃食爭打得頭破血流,路倒屍也不是沒瞧見過。”眉梢一挑,客氏不以為然的瞟了魏忠賢一眼,神態輕浮。“再說了,你沒看皇上也不舍分離嗎?又沒奈何。依我看,實在是嚇得狠了。”
客氏注意力都放在了不讓自己侍奉上,壓根沒注意練兵二字,神態輕松肆意。
“嗯......也是,皇上讓把那些死剩種都放了,真有點吃齋念佛的意思。”魏忠賢想了想,客氏說得有理,長出了一口氣,神態間稍微輕松了一些。
“你且放心,我最知皇上,過幾日看我的手段!就憑那幾個狐媚子,哼!”客氏雙目輕闔,面孔微揚,鼻孔中擠出一聲冷哼,豔若桃李的面孔立時顯出幾分戾氣。
“你近日還是不要再去內宮,且消停一段時日,看看再說。皇上一意清修,讓后宮也都陪著清修,你不要去觸霉頭。”魏忠賢抬眼看了一下客氏,趕緊出言攔下。他可是知道客氏的脾氣秉性,生怕她在事關皇帝生死安危的清修大事上觸怒了皇帝。
“哼,說起這個我就生氣。皇上是我奶大的,視我如娘親一般,她們竟敢不拿我當長輩,居然還敢爭寵。早晚讓她們這些狐媚子一個個都不得好死!”客氏柳眉倒豎,語聲恨恨,也是感覺有些奇怪,“也是,皇上居然舍得不讓我常伴左右,清什麽修?看來此次皇上確實是嚇得狠了。不過,這要是萬一皇上沒忍住,哪個狐媚子懷上了,可就不好了。”
說著說著,客氏的語速慢了下來,語氣越發的陰寒狠毒:“到時候,還要費我一番手腳。你我可都要盯緊了些。”
“好了,早說這些事不要掛在嘴上,你就是不聽。皇上如今性情變化,也不知是一時還是長久如此,你莫要輕舉妄動。我把皇上交待的事情辦的精心些,你還像往日一般,哄得皇上高興才是你我的根基。”魏忠賢極不願意客氏將過往的那些作為掛在嘴上,語氣稍有些重。
“我知道,不過你說皇上真能每天讀書?丁紹軾死了,孫承宗又不在,皇上最喜歡聽孫承宗講。還要像那些士卒軍漢一般習武?還要練兵?皇上會練兵嘛?”客氏捧起明黃色的茶盞,抿了一口,有些疑惑又有些慵懶的看著魏忠賢。
她這時候倒是想起了皇帝要練兵,不過還是沒當回事,只是隨著讀書習武一塊問出來罷了。
“讀書習武,想來,不過就是像你說的,被嚇的狠了,想讀書習武、克己修身一番,禮敬一下上天。孫承宗又不在,皇上隨便讀一讀,在老天面前做做樣子罷了。至於練武嘛,那是要下力氣打熬筋骨的,皇上不是將門子弟,什麽時候吃過那種苦?我唯獨還有些放不下的地方就是練兵,這心裡一會上、一會下。皇上練什麽兵啊?說起這練兵,我就想起前幾年孫承宗要帶兵進京那次。不瞞夫人,當日......我是真害怕呀!雖說後來知道他沒帶兵,可今天想起來,這心裡還是冷颼颼的。”再次說到練兵,魏忠賢眉心的川字紋又深刻了起來。
現在,魏忠賢根本不關心讀書的事,隻對練兵七上八下,一會輕松,一會緊張。
“我把皇上從小帶到大,還不知道皇上愛玩?練兵啊,就是你那些內操軍沒什麽新鮮了。皇上連流民書生都要,就是圖個新鮮。也不知......皇上在睡夢中見到了什麽?難到真的見到了哪位勤政的先祖?還是真見到了老天爺?居然要清修!”客氏不相信逸樂慣了的皇帝能去吃那份苦,反倒最不擔心練兵,仍然耿耿於懷於令她不能與皇帝相見的清修,但是對於皇帝的變化也還是難以索解。
“也是,說練兵,我看皇上還真是不脫愛玩的性子,沒準真像武宗老爺一樣,自己給自己封個大大的官,封個大將軍,說不定還要像武宗老爺一樣禦駕親征,呵呵!”聽了客氏輕松肆意的話,魏忠賢還是輕松了下來,尤其是想到了武宗之後,終於放下了不安穩的心。說到最後,自己也忍不住搖搖頭,嘿然笑出聲來。
“那你說,皇上會不會也像武宗老爺一樣在外邊弄個別府,到時候,那些東林的蠢貨想見皇上就得去邊鎮,要不然就見不到。哈哈哈哈......”越說越得意,客氏忍不住大笑了出來,滿頭珠翠亂顫,容色愈發妖冶。
“嗯?”魏忠賢聞言悚然動容,眼珠微轉,尋思了片刻,不由得大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妙,秒,太妙了。夫人一言驚醒夢中人呐,夫人不愧是我的福星。”
客氏眉目微挑,斜覷了魏忠賢一眼:“你今天才知道我是福星?你又有了什麽好主意?”
“哪裡哪裡,早就知道夫人是福星,只是夫人今天又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我想好了,就按照夫人說的辦,我要全力相助皇上練兵,爭取早日讓皇上當上大將軍,早日在邊鎮設立大將軍府,早日禦駕親征。”魏忠賢越說越興奮,沙啞的話音越來越快,法令紋都平展了不少,“對,就這麽辦,就算皇上一時沒想到,我也要想辦法提醒。”
“那還不簡單,只要說說當年武宗老爺有多威風,在宣府鎮的將軍府裡有多自在,不受那些文臣的煩,想幹什麽幹什麽,不就行了?皇上一定會歡喜。”客氏反應過來,輕笑間便拿定了主意。
“夫人言之有理,就按夫人說的辦。”徹底放松下來的魏忠賢笑眯眯的向客氏拱手一禮。
“那些個死剩種你準備怎麽辦?真就這麽放了?不如就在今夜......”客氏保養極好、望之溫潤如玉管一般的手指微並,做了一個斬殺的手勢。
此時,朝野傳說的客氏,展現出了絲毫不將人命放在心上的毒辣與決斷。
看到客氏的手勢,魏忠賢收斂了笑容,琢磨著客氏的主意。
魏忠賢可是知道,自己這位對食雖為婦人,卻毫無婦人之仁,心思毒辣至極。當年自己得勢之後,將王安發配到南海子,將欲斬草除根卻略有不忍之時,就是眼前婦人的隻言片語讓自己下定了決心,可以說王安就是死在那隻言片語之下,自己現在還清楚記得:
“爾我孰若西李,而欲遺患也?”
你我誰能跟光宗西宮貴人李選侍相比?連她都被王安聯合大臣逼得移宮僻居,你不殺王安,要留下後患嗎?
自己因此才下定了害死王安的決心。
魏忠賢回憶著,琢磨著,半晌不語。
......
魏忠賢沉吟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在皇帝情況不明的時候不要多生事端,說道:“皇上不讓他們上奏,就是不耐煩見他們。等到皇上在外設立了大將軍府,他們就更不可能再見到皇上了。此時,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不要惹得皇上不高興,得不償失。”
“那就這麽辦吧。那些死剩種,就算將來上幾十封奏疏,也得經過你的手。再說了,再多的奏疏也休想比得過本夫人的一碗羹湯、隻言片語。”客氏得意的說道。
客氏本也不是十分在意那些鎮撫司裡的螻蟻,方才的主意,不過是習慣性的要斬草除根罷了。
“夫人善斷,不讓須眉,就這麽辦,嘿嘿嘿嘿......”
“咯咯咯咯......”
桃李面孔發出的笑聲中,四周的宮女太監噤若寒蟬,宛如泥塑木雕。
......
東方的宮殿中,官位、肥缺、錢財諸般利益算計暗流湧動的時候,因軍餉不足而苦苦內求、向自己的子民身上連番加征壓榨的時候,極西的大海上,一張張白帆吃飽了風,向前鼓出半圓形,幾十張一簇,掛在高高的桅杆上。白帆橫向也遠遠超出了船身,遠遠看上去就像是海面上巨大的雲朵,在海風的推動下,帶動著如海上樓閣般的武裝商船,穿梭在無形的航線上。
這些航線有的通向柱洲正南的、被柱洲西人稱為黑地兀皮亞的大洲,那裡有他們命名的象牙海岸,黃金海岸。
對於他們來說,這些海岸就是無盡的象牙和黃金,是無盡的財富,是財富換來的爵位,是與皇室交往的機會,是富麗堂皇的舞廳,是揮著鴕羽小扇、香風陣陣的貴婦小姐。
有的航線通向大海對面被他們稱為亞墨利加的大洲,那裡同樣有黃金,有白銀,有他們開辟的廣大的種植園,有熬製蔗糖的廠坊。還有頭上戴著雄鷹的羽毛、臉上塗著白堊、紅土、身上掛著鮮豔的木頭、石頭、骨頭串成的項鏈,古銅色的面龐上充滿了勇敢與絕望,揮舞著石斧妄圖奪回家園的當地人。
有的航線則連接於黑地兀皮亞與亞墨利加之間,航線上的商船裝著滿倉的黑皮膚的奴隸,駛離黑地兀皮亞,將這些黑皮膚的奴隸運向亞墨利加的種植園。
還有的航線更遙遠,沿著象牙海岸和黃金海岸繼續向南,在最南端向東折過去,越過遙遠的黑地兀皮亞洲的最南角——他們稱之為好望角的地方,再折而向北,經過慢八撒、木骨都束,繼續向東,跨過被大曌稱為西洋的更寬廣的大洋,到達爪哇,到達呂宋,到達大曌。
來到大曌的船上裝載著黃金、白銀、香料,運走滿船的絲綢和瓷器。
波濤洶湧、狂風巨浪之間,一忽沉入波谷,桅頂白帆都已不可見,一忽湧上波峰,宛如水藍色山丘上的巍峨宮殿。
高高的天上,羽毛雪白的信天翁迎風翱翔,小巧的海燕電閃般穿梭,黑背紅腹的軍艦鳥則不知從哪裡猛然衝出,企圖嚇落信天翁口中的魚供自己飽腹。
在這些天空精靈的眼中,片片白帆遙遙相接,宛如珍珠項鏈,跨越萬裡,從一個大陸連接到另一個大陸。
項鏈上的珍珠數以萬計。
每一顆珍珠都不會在大陸邊緣長久停留,它們總是在風浪中不停的移動, 直到某一天沉入海底才會徹底靜止下來。
無數的船主、投資者在海船往返一次之後變成受人羨慕的富貴紳士,擁有了某一座古堡,一座葡萄酒莊,開始出入於舞會,甚至因為巨大的財富而出入於宮廷。也有許多人在某一場巨大的風暴中葬身海底,成為酒館裡別人口中唏噓的談資。
每一艘船隻的靠岸,都會下來許多水手,引來許多碼頭苦力、流氓和酒鬼。船上的水手有許多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只不過在船上下來之後腰包就鼓了起來,請得起幾杯朗姆酒了。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有在哪個港口都不缺乏的濃妝豔抹的女子。
無論如何,整個柱洲大陸上,無論哪個國家,宮廷中,廣場上,酒館裡,街巷邊,許許多多人都在議論著身邊的暴發戶,議論著遠方,都在把目光投向大海之南、大海之西,都在暢想著遙遠的、遍地是黃金的古老國度,都在掙扎著要不要在大船下次離開時隨之而去,去冒險,去發財。
國王渴望著擁有更多的國土、更多的臣民、更廣大的權柄;公爵貴族渴望著讓自己的財富翻倍、翻十倍,渴望擁有更多的農莊、農莊擁有更多的奴隸;冒險家渴望著一趟暴富,受封為爵士,成為舞會上受歡迎的紳士;一文不名、衣衫襤褸的酒鬼窮漢則渴望著能在遙遠的彼岸擁有一塊土地、成為一個小地主,從此過上溫飽的生活。
無論國王與酒鬼,這一方大陸上的人,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天選之民,遠方的土地和財富就應該屬於自己——這是獨一真神在地上的代言人給予確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