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顯出些寒意,比往年早了近一個月,渾河岸邊某些水流平緩的江岔子裡,早晨細看之下,岸邊水淺處已經有了零星的薄冰。周圍的田野上,一望無際的枯黃,眼看著是沒什麽收成了。
遼闊的大地,渾河附近湛藍與枯黃交接的天際線上,矗立著青灰色的沈陽城。
沈陽城內,東金仿照大曌的建築形式建造的金鑾殿中,氣氛輕松,或者說有點——肆意。
“二哥,你們都看看吧。”紅歹說著將旅順傳來的幾封情報交給太監,太監將情報交給了代沙恩。
代沙恩看完沒有做聲,只是把情報遞給了阿米恩。
這金鑾殿規模很小,與大曌的大殿相比只能用很簡陋來形容。事實上整個沈陽城都正在進行改造,尤其是城門和街路,由原來的四門改為八門,四正四鑲每部都要有一門,現在正在城牆上扒門。對應的,將城中十字交叉的兩條主要街路也改為井字交叉的四條街路,飯路徑所經,都在拆房子讓路,塵土飛揚。
不過城中並無什麽喧囂,只因被拆掉房子的主人並不在城中,城中原有的百姓除了被殺掉的,就是被留下拆房子的,其余都被趕去了農莊,成為了阿哈,實質上的農奴,無論名稱有什麽不同。
正在動手拆房子的這些奴隸自然是不敢有任何怨言的,戰戰兢兢尚不足以保命,如何還能有怨聲載道?是以除了房倒屋塌的聲音,並無什麽人的聲音,除了監工的東金主子的喝罵聲和皮鞭抽在身上的聲音,連喊疼的聲音都沒有。
與大曌皇宮比起來很顯簡陋的金鑾殿中,阿米恩、孟固爾泰依次傳看,看完了都有些不解的看著紅歹。
情報上是大曌近幾個月發生的事,主要有十幾條:曌國皇帝延緩科舉,文臣和民間士子都有所不滿;曌國皇帝取消對讀書人的優待,推行凡有田者皆納賦,不但如此,還要收商稅和礦稅,朝臣和民間士紳商賈怨聲載道,暗流湧動;曌國皇帝為了省錢,遣散宮女太監,每頓隻吃四菜一湯;曌國皇帝親自練新軍,誇口說待有田者的秋糧田賦都收上來,到了明年春天就能有三萬大軍,人人都能裝備上那種堅不可摧的鋼甲;新軍中居然有許多太監,消息千真萬確;為了賺錢,曌國的木匠皇帝居然組織工匠生產一種四輪大馬車往外賣,朝中大臣許多人為了討好皇帝都買了一輛,一輛居然要一百兩銀子;曌國皇帝還讓工匠弄了一種水晶琉璃賣給大臣和富商,窗扇那麽大一塊薄薄的琉璃就要十兩銀子;六月中,曌國皇帝動用大量的民夫,將京城所有的大炮都調運給了寧遠和錦州,兩個月之前已經運到,並且派人去向南邊濠鏡澳的弗朗機人訂購新的大炮,還在發動工匠自己鑄炮,並且要將全國的軍器工匠都調到曌國京城;寧遠和錦州還改造了城牆,增設大量馬面,寧錦如今是固若金湯;陝甘大旱,饑民殺官造反,徐光啟前去賑災,尤世祿帶兵隨行......
其中一封最近的情報:饑民越發勢大,曌國皇帝派孫祖壽、尤世威率領各自麾下大軍以及原本留在京城的尤世祿余部前往陝西增援,鎮壓造反百姓,把滿桂派往錦州替換趙率教。
“你們說說吧。”紅歹說道。
“這有什麽好說的,不是說曌國是文人的天下嗎?泥堪的小皇帝這是開始倒行逆施了唄,得罪了天下讀書人。話說那些讀書人有什麽用,一個個像小雞子一樣,一把就能捏死。”孟固爾泰輕蔑的說道。
“哈哈哈哈......”阿吉格爾等人發出一陣猖狂的笑聲。
一旁站立的范文程面色如常,看不到一絲尷尬之色。
近五個月的時間,阿吉格爾的傷勢已經痊愈,猖狂如故,雖然上次損失不小,但是主要還是損失在堅城大炮面前,阿吉格爾等人仍然認為自己野戰無敵。
東金諸人之中,只有薩哈裡安和吉爾哈蘭沒有大笑,面色凝重。
“二哥,你說呢?”紅歹沒有接孟固爾泰的話,瞟了一眼阿吉格爾,看向了代沙恩。
紅歹可是知道自己這個二哥不簡單,有勇有謀,當年若不是因為那件事被自己抓住把柄,汗位未必是自己的。至於旁邊那兩個蠢貨,在紅歹的念頭中早已注定了命運:且容他們一些時日,待到對曌國取得一場大勝、在族中的威望樹立起來之後,收拾他們很容易。
“大汗,曌國小皇帝不修大小凌河了,卻又加固了寧遠和錦州,還將曌國京師的大炮全部調給二城,我大金勇士以後再想搶東西恐怕很難了。大小凌河不修了,廣寧就更不會有人了,西邊就沒什麽好搶了,只能向南,可是南邊的寧錦又變得像刺蝟一樣,這兩年又一年比一年旱,族中以後的日子......”代沙恩說話的時候沒怎麽抬眼,說到後來,微微搖了搖頭。
“要不是上次損失太多族中勇士,怕什麽刺蝟?”阿米恩說話時放肆的揚著下巴,看也不看並座的那個紅歹。放肆之中,隻想打擊對方的威望,卻絲毫沒有想到,按他自己的說法,若是不怕刺蝟一樣的堅城,攻城搶掠的話,不還是照樣會損失族中勇士?
“嗯......”紅歹長出一口氣,絲毫不理會阿米恩自相矛盾的混蛋邏輯,面不改色的說道,“二哥說的是,他們不修城,自然就不會有村莊屯堡,遼西的地自然也不會種了,無論是糧食、牲畜、人口都無處可搶,咱們族中這以後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了。”
聽了代沙恩和紅歹的話,阿米恩、孟固爾泰諸人都是面色難看。再是有什麽私心,他們也聽得明白最基本的事實,如今的情形,大金確實難熬。
“大汗,上次寧、錦曌軍一反常態,敢戰之態大異於往日,還有那種從未見過的鋼甲。聽聞戰後曌國小皇帝還親自發賞銀,親自練新兵,與士兵同食同練。雖不知練的如何,但親自練兵、發軍餉賞銀,還與士兵同食同練,再有他們說的所謂寧錦大捷在前,軍心士氣必定大振,再戰之時恐有瘋狗之勢。”范文程出班施禮,開口分析形勢,“他們拚得起,我大金勇士卻拚不起,曌國的土地太廣大了,人口也太多了,是我百倍不止,若是這樣敢戰的人有十萬,我大金就有滅國之危。臣觀情報上諸般舉措,曌國皇帝恐非倒行逆施,而是真有勵精圖治之意,若真讓他做成諸事,那我大金必有亡國滅族之禍,所以,微臣以為,絕不能讓曌國這樣下去,必須扼殺小皇帝的雄心,痛擊大曌,打掉他們的士氣,以戰迫和。如此,亦可令他們朝中的官員和地方士紳起而反對小皇帝的舉措。”
范文程語不驚人死不休,慷慨激昂,語聲沉痛。
“說得好!扼殺雄心,打掉士氣,痛擊大曌,以戰迫和。”紅歹聲音沉悶,重重的一掌拍在大椅扶手上,面色愈發的紅。
“大汗,曌國這十年何曾打過勝仗?上次無非是強行攻城之錯,我大金勇士弓馬嫻熟,野戰無敵,除非他們永遠縮在城中不出來。再說了,咱們不是還能收買貪財的泥堪和韃塔爾?就像沈陽、遼陽一樣,有什麽滅族滅國的?小皇帝拿什麽滅我大金?拿他召入新軍的那些太監嗎?”阿米恩不以為然的說著,下巴抬得越發的高,絲毫不顧忌殿上的漢臣,一口一個尼堪。
“哈哈哈哈......以太監滅我大金,哈哈哈哈......”孟固爾泰粗魯放肆地大笑起來。
“嗯......”聽到阿米恩說“無非是強行攻城之錯”,聽到孟固爾泰的放肆大笑,紅歹心中再次狠狠地咽下一口悶氣。
“不知大汗有何打算?上次折損了那麽多勇士,如今小皇帝把京城的紅夷大炮又都集中到了寧錦,寧錦更難攻打了。我族中勇士再這麽折損下去,西邊的韃塔爾都要不安分了。”孟固爾泰笑完也不失時機地給紅歹添堵。
紅歹面無表情,心中磨牙。
無論是紅歹還是孟固爾泰,沒人知道,因為間諜細作也不知道:大曌新軍中現在銃法最精準的,就是這些他們根本瞧不起的閹人太監。
這些閹人太監平生第一次得到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機會,得到了平生第一次抬頭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機會,故而練習火銃射擊極其刻苦,每天都有許多人自行加練,令他們的新軍同伴都為之側目。
“大汗,曌國如今加固了寧錦的城牆,增加了大炮,滿桂替換了趙率教之後,守城軍卒披掛的恐怕也都會換成那種整塊的鋼甲,至少是一部分吧,寧錦恐怕更難以突破,大汗三思。”代沙恩與那兩個還是不一樣, 說出了正經話。
“二哥說的是,不過二哥不覺得奇怪嗎?大曌居然放棄修城,這可是太出乎意料了。大曌這幾年不停地修築城池屯堡,意圖蠶食我大金,將遼西遼東逐步蠶食回去,現在卻放棄修城,本汗以為,原因是沒錢,曌國錢糧不濟,又怕強征稅賦讓百姓造反,所以才放棄了築城。他們不是已經有人造反了?先前尤世祿不是就被派往陝西鎮壓農民造反了嗎?如今又把孫祖壽和尤世威也派過去,這說明什麽?說明大曌挺不住了,如今已是國庫空虛、民情鼎沸,城修不起了,百姓也在揭竿而起,我大金正應該趁此時加一把火,正是好時機。”紅歹盡力爭取著代沙恩的支持。
“大汗,你先還說我大金有滅族之禍,這又說曌國挺不住了,大汗到底是何意?到底是我大金要滅還是曌國要滅?”代沙恩還沒說話,阿米恩又把話接了過去,語氣已經愈發的跋扈。
本來就不怎麽恭敬,自從寧錦之戰損失了數千披甲人,回到了沈陽,阿米恩和孟固爾泰就更不那麽恭敬了,時不時的給紅歹添堵。紅歹汗位的威嚴愈發降低。此消彼長,四大貝極列愈發像是完全的平起平坐了。
“嗯......曌國錢糧不繼是真,我大金有滅族之禍也是真。”
上次寧錦之戰立威不成,至今四大貝吉列還是並座,紅歹無法壓服,只能咽下一口口惡氣,利用最現實也最緊迫的問題據理力爭:
“大曌錢糧不繼、放棄修城,我大金現在又好上多少?你們看看現在城中一鬥米多少銀子?族中勇士家中又有多少存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