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皇帝平實的口諭,令得無論將軍還是士兵,都是激動不已。
大多數軍漢確實都粗魯無文,可大家都能聽得懂皇帝的意思,皇帝是在高看大家夥:皇帝直接給武將傳口諭,說咱們這些浴血拚殺的軍漢才是大曌最寶貴的珍寶,除了大曌那幾位開國武勳,武人何時得到過這般看重?
皇帝還實打實地賜下親自督造的精鋼鐵壁甲大曌一套做工精良的魚鱗明甲要上百兩銀子,皇帝這能蓋住整個胸口的一整塊鋼甲聞所未聞,打製起來不得耗費幾倍的功夫?光是這鬼斧神工的手藝就沒聽說過誰會,這三百來套鋼甲怕不是要十萬兩雪花銀?
鋼甲厚實不說,一看那或如樹木年輪、或似冰霜散裂、或宛如流水漩渦的細密紋路就知道,都是百煉鋼。不止胸前的整塊胸甲,肚子、胳膊,每一片甲葉都是百煉鋼。
胸甲正面連一條縫都沒有,硬弓射上去不過一個小小的凹坑,而且連臉上都配有威風的面甲。整套鐵壁甲,可真是應了銅牆鐵壁這四個字,穿上就等於多了一條命,這是何等的愛護?
皇上還說,打完這一仗,大家都要輪流去接受皇上的親自訓練,從此大曌軍人都是天子門生。此戰,鐵壁鋼甲給最敢衝鋒陷陣的勇士穿上,除了幾位總兵大人,上官想直接拿都不行,皇上的親軍就在旁邊看著大家夥比武,公平不說,這又是何等的榮耀?天子門生?以前可都是進士老爺。
來送鎧甲、傳口諭的新軍褚公公還說了,皇上為了省錢給大家夥造這種鐵壁甲,在金鑾殿上當著所有大臣的面說,讓皇后和幾位貴妃娘娘一頓飯隻吃四菜一湯,皇上本人更是和新操練的士卒一樣,一頓飯只有一葷一素一湯,天天和新軍士卒一起吃、一起操練。還說皇上為了節省開銷、發放軍餉,要把大部分內官、宮女都打發到皇莊去種地,正在統計人頭;皇上仁厚,讓乾不動的公公宮女在皇莊養老,而不是一遣了之。
金殿之上,金口玉言,豈能有假?
褚公公就是新軍,賭咒發誓說自己每天和皇上一起操練,一起吃飯,打算將來練成了,就跟著皇上,憑借戰功,以沒有子孫根的殘疾之身入族譜宗祠。要是有半句假話,這輩子立不了功、入不了族譜、見不得祖宗!
這還能有假?
皇上跟新軍同訓同食,對下人如此仁厚;怕銀子到不了軍卒手裡,讓褚公公帶著新軍當著大家夥的面挨個發銀子,有人唱名、有人記帳、有人遞銀子,一個都做不了假,還說新軍就是如此,以後永遠如此;還要讓咱們這些粗漢也做天子門生,這是哪朝哪代的皇帝也沒有過的事啊!
“太大的道理咱說不好,可皇上這回絕對是說實話辦實事,一口唾沫一個釘啊!”手裡沉甸甸的銀子,眼前銅牆鐵壁一般的鋼甲,天子門生的稱呼,眾士卒粗漢面面相覷、竊竊私語之間,人人熱血沸騰。
當兵圖的啥?除了自己吃口飯,誰不想讓家裡人過的好點、誰不想為家裡人拚出個前程?看眼前的樣子,將來軍功賞賜鐵定不會被克扣,拚贏了,家人立時就能好過些。
滿桂幾人的中軍副將、家丁親兵還有平日軍中敢打敢拚、比較有威望的那些糙漢更是十分激動,紛紛要求分一套鎧甲,直言願隨將軍左右。
其實人就是這樣,你以白眼相加,收獲的自然只能是白眼;你以譏諷相加,收獲的自然是反唇相譏,甚至是老拳相向。
老祖宗早都說了,“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今日褚憲章帶來的二兩銀子重不重要?當然重要,誰家人不想吃飽穿暖、誰不想讓家人過得更好一點?但更重要的是皇帝平實的真話。沒有巧言哄人,當然也就沒準備說話不算數,這一點就算不識字的軍漢也聽得出來。
軍漢們彎彎心眼少,但他們不是傻。想辦法將銀子發到他們每一個人的手裡;省吃儉用、盡力打製出的堅固鎧甲;實實在在的真話,更有實實在在的尊重、讚揚。軍漢們回報的就是一腔熱血、是成為“忠臣勇將,國之乾城”的強烈願望。
力氣還是昨天那身力氣,戰力卻已大不相同。
事實是,除了幾位主將,其他各級將官和家丁親兵們都沒能直接分到鐵壁甲: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家熱情的喝彩聲中,和其他的普通士卒好一番比鬥才最終決定了誰能披上精光閃閃的鐵壁甲。所有奪得鐵壁甲的普通士卒,立刻被幾位將軍調入親兵隊,月餉翻倍。
沒人嫉妒這些升入親兵隊的家夥,反而是人人敬佩:一來人家拳頭確實大,二來誰都知道,披上這身鐵壁甲是多了一條命,可不管多幾條命,都要隨著將軍衝在最前面跟東奴拚命。此時敢爭這鐵壁甲的,都是不怕死的好漢!用皇上的話說,就是......那褚公公怎麽說來著?......是國家......乾城,對,乾城。
也許不是人人都滿意,那些喜歡或多或少克扣一些的將官或許都會有些不滿,那些最終也沒能拿到鋼甲的將官親兵可能也會有些不滿,但沒人表現出來——此時的任何不滿,都只會讓同僚和麾下覺得又小氣、又貪婪又沒本事。
就是在這種比盛夏熱風還要火熱的心氣中,這些曌軍出了寧遠城,與盼著打援的東金軍相遇在了塔山附近。
......
最初的衝鋒是滿桂發起的,搶了尤世祿先鋒的位置。
上午在笊籬山對一小股東金偵騎獲取了一場小勝之後,滿桂越發的興奮:此次出擊,以自己為主將不說,居然集中了近一萬八千騎兵,實兵至少也有一萬六,袁大人可是少有的大手筆。雖然袁崇煥說發揮騎軍來去如風的特性,以殺傷東虜小股隊伍、燒毀見到的糧草為主,不要與東奴大軍硬拚,但滿桂還是十分興奮,尤其是穿上這百煉鋼鐵壁甲之後,簡直像喝了一壇子烈酒。
而滿桂最大的興奮點還不在於此,而是褚公公閑談時傳出來的話:皇帝在殿上跟大臣們說,滿桂是上古聖皇舜帝之後裔,完全不是世人亂傳的塞外西夷。
這如何不叫滿桂興奮?雖說功名隻向馬上取,這小半輩子的功名都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但是誰還不願意有個顯赫的出身?尤其是舜帝後裔這樣的出身。
滿桂聽到後是大為振奮,當時便把褚憲章請到中軍,熱情招待,細細詢問。當聽到皇帝將自家的祖先源流說得那般清楚確鑿,滿桂當時便熱淚盈眶,恨不能立時便粉身相報:自己交惡不少人,那些人利用自己麾下收留了一些塞外部族的事便大肆詆毀自己,非要把自己說成是胡種,連祖宗都要跟著蒙羞。萬幸皇上如此淵博、如此聖明啊!
滿桂心中對皇帝的感激無法形容,隻想立時能打一場勝仗回報皇帝,是以這一路上廣布偵騎,根本就是尋著東金的蹤跡撞上去的——已經不是偷襲了。其間接近的東金偵騎小隊都被滿桂派十倍兵力圍殺,拚盡全力地遮斷消息。
聖上如此厚愛,又有如此大軍在手,豈能不狠狠的拚一下?滿桂心如火山,熔融的岩漿直欲噴薄。就在這熾熱的心緒中,撞上了孟固爾泰。
當遠遠的撞見孟固爾泰的大軍時,滿桂沒有任何猶豫,也沒跟任何人商量,只是帶領親兵迅速的連綴上放在少量備用馬匹上的精鋼臂鎧和腿裙,隨即就大喝了一聲“我先衝,你們跟著來——兒郎們,隨我殺奴”,就一往無前的衝了出去。
敵我雙方都是目瞪口呆。
滿桂的部下自然知道自己家的主將是怎麽回事:本身將軍就愛拚,皇上又在金殿上讓將軍光宗耀祖了,贏不贏再說,衝是必定要衝的。
“殺奴、殺奴、殺奴......”鐵壁甲騎兵和掌旗緊提馬速,將滿桂簇擁在中間。四千騎兵齊聲呐喊,直插孟固爾泰的中軍。
其余幾名主將見狀也知道不能猶豫,只能立刻傳令展開隊型,陸續提起馬速,一波一波跟著撞了上去。
滿桂的騎兵在奔馳中按照慣例分成了前後十余排。
蹄聲隆隆中,馬頭有節奏的前後晃動、上下起伏著,所有人的身軀前傾著,隨著戰馬的節奏微微顛簸,盛夏的熱風似乎都變成了寒風,寒冷得讓人肌膚如遭火燙。
無論勇敢還是膽怯,是咬牙沉默還是張嘴嘶吼,風馳電掣中,所有人的熱血裡都只剩下了冰冷的專注——專注於正前方的敵人。
面對主動衝來的曌軍,孟固爾泰方面俱是大怒——被不自量力的廢物所羞辱的感覺湧上心頭。
隨著軍令傳開和令旗的搖動,孟固爾泰身後的東金大軍迅速的展開陣型,策動戰馬迎了上來,在百步左右就開始用輕箭拋射騷擾。在他們看來,三波箭雨下去,曌軍就會自亂陣腳,然後就是東金勇士的衝鋒和屠殺。
他們不覺得還有其他的結果。
......
滿桂的騎兵迎著箭雨,身軀前傾,用左小臂擎起盾牌,左手半掩在盾後、一邊控制著盾牌的角度、一邊緊攥著火把,右手則在腋下夾好了三眼銃。
曌軍能夠跟東金對射的不多,無論是普通軍卒還是家丁親兵。
大曌多年積欠軍餉,普通士卒難得飽腹,更不用說供養家人,心中充滿怨氣,軍紀因而廢弛,操練自然不力。而一個擅射之士,至少要三年苦練,吃飽喝足、打熬力氣。如此,能有多少擅射之士?所以至少近十年來,軍中大多改用三眼銃,少有用強弓的。
這種習慣傳開之後,除了少數的家丁親兵,即使如滿桂這樣經常把賞賜分給大家的將領,麾下士氣雖不錯,卻也被影響的不怎麽用弓箭了。
其實就算想用強弓也用不了,選材、製材、諸材合一成弓,一把好弓的製作要比火銃繁複十倍不止,耗時更久,以大曌官吏對工匠的嘴臉,哪還有好弓?除了哪位將軍自己出錢定做的,兵杖局根本沒有好弓。
現時,除了山西陝西那邊自小就騎馬射箭、長大後經常在邊牆內外與北虜搏殺、拿首級回來換銀子補貼家用的,邊軍中射箭的人已經很少了。
......
對衝奔馳中,不時有人中箭落馬,滾落塵埃,大軍卻不會因此稍停。眨眼馳進六十步內,滿桂拉開硬弓,弓弦“崩崩”連響數聲,連連射殺對方當先的重甲。
蹄聲如雷,大軍迅速迫近。
轉眼間馳近三十步左右,後金的重箭迎面飛來,曌軍左手火把也齊齊點向三眼銃的火門。
“啪、啪、啪......”
銃聲響成一片,前面的東金騎兵應聲而倒的卻不多。三十步,威力本就不足,縱使借馬速使銃響時已是二十多步,但腋下瞄準,還是在顛簸的馬上,精度還是很差。
不過他們本就不指望這個,銃響過後,所有人飛速地將三眼銃掄了起來,輪轉的速度疊加戰馬奔馳的速度,三眼銃如同高速旋動的鐵錘,狠狠的砸向已經到了眼前的東金騎兵。
被射中和被砸中的紛紛滾落下馬。
滿桂猛然後仰、揮鞭,後腦已經接近馬臀,面前閃過一名白甲的長矛,寒光耀目,镔鐵鞭重重的掃中白甲的腹肋,白甲連哼聲都沒有發出便摔落馬後,還未著地,滿口的鮮血便噴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幾圈,被後面的戰馬踩上一記便再也一動不動。
借著镔鐵鞭的反衝,滿桂直起身子的同時,右手攥著镔鐵鞭在頭上畫了一個弧,從左向右猛抽在一名東金馬甲的右頸,那名馬甲的腦袋猛然歪向一邊,趴伏在馬背上,被戰馬馱著直直向前。
血肉鋼鐵衝撞在一起
無數的紅白迸濺,無數的戰士落馬,無數的戰馬嘶鳴。
雙方的士卒,沒有落馬的繼續策馬前衝,不假思索的繼續輪動當做鐵錘的三眼銃,揮動手中的鋼刀,刺出手中的長矛,拚了命的要殺死眼前的敵人。
除了掉落馬下的,沒有人停下來,聲嘶力竭的嘶吼著衝向前方。
時間在無知無覺中流逝,不知是過去了一彈指還是過去了一盞茶,隨著一次次的交錯,一次次的劈、砍、砸、刺,馬速逐漸降了下來,雙方漸漸糾纏在一起。
若是只有滿桂一部,這就是吃虧的開始。然而這時,緊隨滿桂的副將尤世威大棒揮舞,劈、掛、崩、砸,一馬當先,又是數千的騎兵高速撞了上來,奔馳的戰馬穿過糾纏的雙方,三眼銃再次炸響,再一次的重複前面發生過的景象。
然後是尤世威的弟弟尤世祿,四棱鐵鐧橫掃豎砸,麾下奮勇向前。
......
鐵血對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