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普實是說出了幾乎所有讀書人幾百年來甚至是千多年來的習慣想法。而這種想法早在宋朝便化為現實。
在民生治政方面,士大夫覺得最幸福的宋朝於此現實表現得最為典型之處,便是文彥博與宋神宗之間的對答:
宋神宗問文彥博,“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則回答的直白無比也強硬無比,“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文彥博的回答說出了相當一部分讀書人的心聲:是我們扶保您做皇帝,輔助您處理朝政、治理天下,不是那些大字不識一籮筐的黔首窮漢。他的回答也暴露了這部分讀書人的真實觀念——士大夫不悅是大事,黔首窮漢們的困苦憋屈則是可以繼續忍耐的。
他們這部分人,無論嘴上說了多少遍聖賢書中的仁義,其實是沒把窮老百姓當回事的。在他們眼裡,窮老百姓只是為他們耕地織布的工具罷了,並不比家中的騾馬更值得愛護。
金殿之上,此情此景,王戰當然能明白李國普話中的含義,也明白李國普的擔心,但王戰自有打算,迅速抓住了話中最正大光明的一點。
“太祖為漢家百姓出頭,百姓舍生忘死追隨,讀書士人大力支持。李愛卿說的很好,非常好。”王戰擊掌讚歎,“正因如此,朕亦十分敬仰太祖高皇帝,所以,朕要效法太祖高皇帝,為百姓出頭,為中華謀長遠。”
“聖上......請明示。”李國普愕然:皇上沒明白嗎?
“李愛卿,諸位愛卿,你們說,為何短則二百年,長則三四百年,就要改朝換代?我大曌已經二百六十年,是不是離改朝換代不遠了?”王戰語氣平和,拋出的問題卻是驚心動魄。
禦座下的大臣們,震驚之後,憋悶無比:
今天皇上是怎麽了?提出的問題怎麽都這麽難以作答?皇上不是每天練兵嗎?還要做木匠活,還要習武、清修,還要讀論語和後漢書,何時有了這許多胡思亂想?難道是後漢書和論語?不至於吧,吾等可是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難道是聖上另有獲取密報的途徑?或說真有“天啟”?否則聖上怎麽會對稅賦之弊如此清楚,此中隱秘,縱朝中大臣所知也未必比得過皇上,州縣積年老吏亦不過如此吧?
不僅憋悶,許多翰林出身的,對這些更是聞所未聞,以往他們在朝中都是清貴之態,此時在殿上卻如呆頭鵝一般瞠目結舌。
“聖上,大曌之事臣斷不敢言。至於歷朝歷代,恐為五德相推,天心變化,氣運流轉,天數使然,非人力所能及。”黃立極身為首輔,出班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群臣聞言也微微點頭。
其實大家都已經猜到皇帝要說什麽、幹什麽,可是無論誰,都還是只能說這些大而空的結論回應。很簡單,此時誰若是順著皇帝說,必定成為全天下官吏士紳的死敵,死無葬身之地,還要被這些人的著述弄得遺臭萬年。
看著黃立極和點頭的群臣,王戰心中暗笑:今日之辯,勝利的只能是朕。
“何為天心?何為氣運?何為天數?哪位愛卿能為朕言明天數、氣數?”王戰繼續發問,“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際天極地,罔不臣妾。這樣的強漢,天心是如何變化的?氣運天數又是怎麽走到盡頭的?今日的大曌,氣運天數怎麽也要盡了?”
“啟奏聖上,微臣請聖上慎言。大曌立國二百多年,如日中天,如今不過稍有癬疥之疾,何言氣運天數將盡?”戶科給事中吳甘來出班指責皇帝,神情凜凜生威。
吳甘來身後也是一片嘩然,聲音雖不大,卻也布滿金殿,群臣實在是忍不住了。
“慎言?朕倒是想到了‘慎獨’。朝廷百官、天下士紳若真相信‘慎獨’這個‘慎’字,大曌何至於此?對外,億萬黎民,百萬大軍,十年不勝,遼東遼西盡喪;對內,稅賦徭役日重,百姓揭竿而起。這不是病入膏肓的亡國之象是什麽?還不是氣數將盡?如——日——中——天,是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日’嗎?”王戰打定必勝的主意,寸步不退,冷冷地反問。
“......”
面對皇帝展現的實景,吳甘來面紅耳赤,群臣亦再度被扼住了聲息。
面對皇帝這般追根究底、窮究細節、隻論實事的作風,他們只能無言。皇帝完全不用他們擅長的方式與他們打嘴仗,問題太尖銳。難答之下,話中的譏嘲之意更愈發明顯得讓人難堪。
“朕以為,天心氣運實為民心,天數實為人為,得民心者得氣運。得民心即在於人為施政,人為施政之結果即是氣運天數,並無什麽玄虛之處。”禦座之上,王戰金口直斷。
“吾皇聖明,吾皇聖明啊!”聽得王戰對天心氣運的見解,蔡懋德直感振聾發聵,隻覺得聖上是一朝開悟得成聖君,自然是激動萬分,急急出班。
天心即民心這話聽得多也說得多,可是“天數實為人為”這一句在蔡懋德看來實在是因果分明,直指本源,一針見血。
“吾皇聖明。”
“吾皇聖明......”
有人讚頌皇帝聖明,無論聽了皇帝前面所言心裡已經有了什麽想法,其他大臣自然還是要跟上,而且皇帝這句話本身也挑不出什麽錯處。
“諸位愛卿請起,且不忙稱頌,朕還沒說完。待朕說完,你們再決定是否稱頌吧。”王戰似笑非笑。
“......”
如此稱頌,皇上居然沒有很高興,群臣心中愈發惴惴。
“歷朝歷代初期,政治清明,百官清廉,士紳豪強侵佔的田畝不多,百姓都能獲得不錯的收成,稅賦不高,都能活的不錯,此時黎民百姓心向朝廷,則國朝氣運鼎盛。”
“而到了中期,貪官汙吏、士紳豪強過上了好日子,家族中人經商的經商,開礦的開礦,卻尤嫌不足,越發的貪婪,侵佔的田畝越來越多;他們互相勾結、橫行不法,享受著種種特權,卻半點義務也不想承擔,對他們來說只是九牛一毛的田賦還要轉嫁到窮家小戶身上。百姓經過百年太平時節的繁衍,丁口越來越多,家中的田畝卻越來越少,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一年一年,吏治越發的敗壞,國法對士紳權貴形同虛設,刑罰隻施於貧苦百姓之身。百姓的田畝越發的少,被轉嫁到身上的稅賦卻十數倍、數十倍的增長,這還不算火耗、耗余、鞋底錢之類種種法外的盤剝。”
“貪官汙吏、士紳豪強已經富可敵國,貪欲卻是永無止境,愈發的貪婪無恥,每年收糧之時低買,青黃不接之時高賣,若逢災年荒年,更是囤積居奇,鬥米數兩銀,逼著老百姓賣田賣宅、賣兒賣女,逼著老百姓要麽闔家自盡、要麽賣身為奴、要麽淪為流民四處乞討。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此時的民心便只剩下了恨,恨天恨地恨朝廷,恨官恨吏恨皇帝,此時,便是皇朝終末,諸公所說的‘天數’便要降臨——此時之國家,看似鮮花著錦,實則腐朽衰弱,或是活不下去的窮民百姓一朝揭竿而起,或是外族趁虛入侵,總之會有天翻地覆之巨變,結果便是摧枯拉朽、改朝換代。這,便是歷朝歷代興衰之根由。”
王戰目光炯炯,條理分明,環環相扣,將王朝由盛轉衰說得清清楚楚、通俗易懂。
禦座下諸大臣已經被這番話震的近乎麻木,已經不知該如何看待眼前的年輕皇帝,在朝堂上歷來最具戰鬥力的禦史和給事中亦俱皆啞口無言。
“士、紳、官、商勾連成一座百姓頭上的大山,遮天蔽日。這座大山享受著免賦免徭、加征加派的種種法外特權,吸食百姓膏血,卻不願承擔任何義務,連一鬥米的義務都不願意承擔,這種種特權便是百姓憤恨之因、便是百姓與朝廷離心離德之由,便是亡國之端。”
大臣們麻木了,王戰心中的狂風暴雨卻還沒有傾瀉盡。
“朕告訴你們,特權最為讓老百姓感覺不公平,最為老百姓所痛恨。貪腐亦為老百姓所痛恨,但老百姓雖恨貪腐,卻也知道貪腐只能偷偷的,不敢堂而皇之,露出來就會被朝廷懲治,所以貪腐還不至於讓老百姓感覺到極大的不公平。而優免特權卻是堂而皇之的、沒有任何風險的公然凌駕於‘公平’二字之上,凌駕於國朝律法之上,公然地吸食老百姓的血汗。”
“老百姓恨到極致,便是不再求活,便是不計生死、恨不得與滿朝權貴同歸於盡、恨不得與國偕亡!”論辯至此,王戰已經是不吐不快之勢,“聖人言,‘三恆之子孫微矣!’豈是虛言?諸位愛卿,即便你們不在意老百姓,也要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自己的子孫。皇朝更替之時,有多少王公貴族、士紳大戶被殺翻在地、斷子絕孫?三恆之子孫安在?還真以為可以肆無忌憚的富貴萬萬年嗎?”
王戰重重的一拳捶在禦案上,拳下震響與口中驚雷相伴而出,傳遍大殿。
......
皇帝相問,群臣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