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收折色銀子而收本色糧米,糧米長途運輸不易,那朝廷戶部能掌握的歲入就更少了,支出便更加捉襟見肘,今想到邊鎮軍餉,臣......實在不知到時該如何是好。”
蘇茂相想到了關鍵的弊端:各地所收實物賦稅不可能都運到京城中樞——以此時的道路與車輛運輸情況,根本做不到——事實上,大曌此時的稅賦能運到京城的不過兩成左右,其他的都在地方直接消化了,京城戶部得到的只有帳面數字。
這自然就導致了財權的不統一,如今若真按皇帝的意思,一點田賦折色銀子都不收,糧食又運輸困難,京城中樞能掌控的收入自然就更少了,蘇茂相恐怕諸事難行。
“果然是這個。”王戰心中暗想。
“蘇愛卿不必擔心,此事朕已有考慮,一年之內必會解決愛卿的擔憂,今日不必再議。除非,有人能有辦法解決百姓以糧食兌換折色銀子時遭受盤剝的難題。當務之急,首先讓老百姓不受盤剝,吃飽飯。”
王戰說得胸有成竹,因為他對此中的問題其實已經考慮過了。
“......是。”想了想,略抬頭看了看皇帝,蘇茂相沒有再說什麽,面帶憂色的退回朝班。
面對皇帝的問題,戶部尚書郭允厚面無表情,其他大臣也沒有什麽辦法。
收糧之時聯手拚命壓價、青黃不接時拚命漲價是糧商的一貫做法,他們自己家中的族人就不知開了多少家米面鋪子,難道讓自己家人平價收購?青黃不接的時候不許漲價、至少不漲高價、稍賺點錢就賣?不說自己家人乾不乾,就說敢不敢犯了同行的眾怒?那會成為所有糧商以及糧商背後所有官員士紳的敵人,從此以後寸步難行。
所以,在他們這些大人的眼裡,此事無解。
“不過諸位愛卿的擔心也給朕提了個醒,田畝多的人家,也許願意繳納銀子,不如這樣,田畝在百畝以上者,願意繳納銀子的便允許其繳納銀子,朝廷也不去佔便宜,按一石一兩折算即可,但前提必須是自願,如果想交糧食,則官府必須收糧,也必須有糧倉儲藏。另外,其他的本色,如漆、膠、絲、帛、竹、木等,地方官員早有呼籲,希望改為折色,諸公可以考慮考慮,過一段時間咱們再議一議。”
王戰又給出了比較具體、有一定緩和度的做法。
王戰不是不知道財政應該走向貨幣化、不應該總是收實物稅。所以在此提出漆、膠、絲、帛等非關鍵物資的貨幣化,改征收實物為征收折色銀子。
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將絕大部分賦役和人頭稅都改為了折色銀子,放在歷史長河中,毫無疑問是一種進步。
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大曌沒有真正的財政中樞,沒有成熟的貨幣系統,最通用的就是銀子。相對於銀子來說,另一樣也能通用的銅錢在州縣之內沒問題,但是在異地長途商品的買賣流通中就太沉重了,攜帶極其不便,銀子既貴重又相對輕便,在寶鈔失去信譽的情況下,成為了遠距離買賣交易的必須。但大曌的銀子都在商人手裡,連朝廷府庫都只有很少量的銀子,普通農民手裡哪有銀子?
如此一來,處在商人和銀子面前的農民,用糧食兌換銀子來繳稅的時候實際上是吃了大虧,被盤剝的苦不堪言。
王戰改回征收本色,算是不得已之下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這樣對佔天下總人口九成多的農民友好許多,而且也確實有著防災賑災的作用。
另外,王戰心裡也還有一個長遠的主意,王戰覺得,配合上自己將來的貨幣計劃、馳道計劃,這本色田賦不會再成為害處,而是會成為穩定之錨。
至於最後的漆膠之屬本色改折色,既是王戰的真意,也是王戰拋出的一個魚鉤。正好地方官員也希望折色,所以王戰就順勢提了出來。
“聖上英明,此自願之舉,既免了聖上所言窮家小戶被盤剝之苦,又大為便利中上富戶,臣以為此議可行。”誰也沒有辦法避免兌換銀子時的盤剝,朝廷也沒銀子給全天下的農民兌換,略一思量,隻覺想讓百姓的日子有些緩和,唯此一途,蔡懋德便出言表示讚同。
其他大臣也沒人再反對——成不成還兩說呢。再者,皇帝說到了這個份上,再反對就顯得太利欲熏心了,皇帝可是說了,今日朝堂對答要一字不改的登上邸報。
群臣不再說什麽,魏忠賢聽到皇帝說“漆膠之屬本色改折色”,心中卻是起了波瀾。只因掌管驗收這些本色實物的內府太監,無論是誰,收到的鋪墊錢都會孝敬他一份。若是改成了折色,可就沒了鋪墊錢,那可不是小數目。
然而放在今天之前,他和黨羽還敢勸說,現在皇帝是這般出人意料的表現,他已經不敢開口了。
深吸一口氣,王戰看著下方的大臣們,語調平穩的推出了心中的一個根本理念:
“朕以為,稅賦收納之本意,乃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乃是集萬民之力而為萬民做事。比如養兵禦敵保國安民,比如興修水利讓百姓能夠抵禦水旱災害、避免農田絕收,比如修橋鋪路方便百姓出行、商人商貨流通,比如興建足夠的學堂讓百姓的孩子都能讀聖賢書、識字明理,諸般費用皆出於稅賦,故依法繳納賦稅為大公之舉。”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朕一直非常喜歡這段話。朕以為,為公者,可稱為國家公民。不肯繳納賦稅為公者,實乃自私之人,沒資格稱為公民,沒資格享有國家賦稅帶來的任何好處,比如朝廷和軍人的保護,比如利用官道、港口、街路周轉商貨,比如上公學國子監,更沒資格對國家大政提出意見和建議。不肯勞作、不肯為國出力、不肯繳納賦稅卻還想享有種種待遇者,實為國賊。”
“所以,朕決定,從此之後,商稅田賦統一名為家國公賦,意為全國公民共繳共有共享之賦稅。”王戰斬釘截鐵地說道。
一眾大臣都是從科舉的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讀書人中的尖子,理解力都是最頂尖的,聽了王戰的理論,立刻就理解了公民和公賦的意思。雖有將要交稅割肉的痛苦感覺,但平心而論,心中均感無法反駁,不得不讚同:這“家國公賦”和“公民”之名確實充滿了天下為公之大義。
仍是打算死咬著利益不放的大臣雖是大感肉疼卻也無法張嘴。
很多事能做不能說,他們可以在桌子底下做,卻決不會擺在台面上說。現在誰要是說出來,既有皇帝因果清晰的道理在那映襯著,又有皇帝引用至聖先師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在那映襯著,顯然就會成為皇帝所說的“國賊”,而且最可畏的是,這國賊之名將會隨著邸報的刊行而被天下所知。
另外,君臣對話到了現在,他們也不覺得有必要非要現在爭個勝負,他們不急。
一涉及到切身利益就感到肉疼,只是本能而已。他們感到肉疼,其實卻並沒有真的十分擔心,從始至終,他們更多的是憤怒。聽皇帝說了那麽多,尤其是聽到皇帝最終的理論,他們已經由震驚到麻木、進而到了看笑話的心理狀態了:
皇帝的目標太大也太多了, 根本無望做成,根本就是好高騖遠。
大曌的田畝就擺在那裡,從來就沒人能把田賦按畝全都收上來。親冒矢石、血戰開國的洪武太祖都沒做到過,生於太平盛世、長於深宮的子孫能做到嗎?
想做事,最終還不是要依靠自己這等讀書人,難道皇帝能親自去收田賦嗎?有沒有水旱災害、應不應該免賦甚至倒向朝廷要些賑災糧,還不是地方官員一紙奏疏說了算?皇帝能去看哪個地方真的旱了沒有、真的起蝗災了沒有?
只收本色這事真能輕易就成嗎?一兩銀子可以揣到兜裡,一石糧食可是一百五十多斤,流通使用起來可是太不方便,很多事恐怕都沒法做了,難道大家都抬著糧食去換取所需的東西?那些聽到要收商稅的商人會配合?
當年礦主、商人聯合起來罷市,嘉靖爺又怎麽樣了?
笑話!
再者,糧倉、道路都是問題,為了不讓農戶遭到盤剝而收本色,本意是不錯,可一路上費盡力氣卻顛簸損失許多,等到了地方,地方官吏再“恪盡職守”、“嚴格”的核查本色糧食的品質、數量,恐怕最後反而連農戶也未必滿意吧?
還想一年之內解決?皇上還是太年輕了,知道那麽多又怎麽樣?不知道知易行難嗎?不是知道就能做到的,想得還是太簡單了。
且看吧......
“等到那個時候,嘿......”想到這裡,大臣中有人心裡已經開始冷笑,已經需要用力控制住自己——臉上不要露出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