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接完了手頭的事情以後,返回自己居住的地方,從懷中掏出了段熲送給他的那本書。
書籍封面沒有文字。
周琦在獄中的時候,也沒有來得及詳細查看,還以為依照人屠段熲的性格,這本書裡面只會記載如何與羌人作戰,如何對付羌人的兵法。
卻沒想到,那本書首頁所記載的文字,讓周琦臉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欲平羌患,當置屬國,選拔清廉賢德之人,開商路,興教化。
短短二十多字,卻與段熲這輩子對待羌人的態度大相徑庭,若非這本書乃段熲親自交給自己,周琦絕不相信這些話會出自段熲之手。
周琦強壓住內心的震驚,繼續往下面看去。
這本書一改段熲平常的殺伐果斷,反而如同一位謙謙君子在溫和的述說,或許這也是段熲征戰十數載,最後困於牢獄之中,才會擁有此等心境吧。
自東漢建立以後,羌患屢禁不絕,長達百年的羌人叛亂,將這個王朝拖入了戰爭的漩渦之中,也為這個偉大王朝的覆滅埋下了禍根。
僅僅東漢建立至今,就已經爆發了四次大規模的羌人叛亂,最後一次羌亂正是段熲等人耗費十數載,才暫時平息。
如果算上未來即將再次爆發的叛亂,整個東漢歷史上羌人大規模叛亂足有五次,每次都讓大漢朝廷勞師遠征,耗費巨資才逐漸平息。
至於小規模叛亂,更是不計其數,屢禁不止。
這本書裡面,段熲並未指責羌人不講信義,叛亂不休,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去剖析羌患的原因。
按照段熲的說法,朝廷擠壓羌人生存空間,乃禍亂之根源。
本來漢人與羌人之間的交流歷史源遠流長,甚至就連二者祖先都一樣,羌人也非常仰慕漢人文化,甚至有不少羌人願意主動融入漢族。
西漢對待羌人與西域的政策,以懷柔安撫為主,讓自己的文明潛移默化影響西域各族,減少民族矛盾,最後順理成章的在羌人居住地設立郡縣,將其轄地納入大漢版圖。
事情的轉折點始於王莽。
王莽這個人嘛,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與開疆拓土的意願,所以一改西漢此前的綏靖政策,反而在青海設立西海縣,並下令在西海大規模開墾田地。
羌人各部皆以遊牧為主,青海及其附近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草木豐盛,乃是絕佳的天然牧場。
王莽大規模開墾田地的舉動,無疑是觸犯了羌人的利益,他們只能退居險地紛紛起義,最終驅逐了西海縣令,重新奪回了這個肥美的牧場。
東漢建立以後,沿襲了王莽的民族政策,繼續在青海轄區的河湟河谷區域大肆開墾土地,較之王莽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徹底佔領這片肥沃的土地,東漢朝廷開始強行遷徙那裡投降的羌人,將他們遷徙到長城附近的郡縣,這也就形成了所謂的東羌部落。
東漢朝廷的想法非常好,內遷羌人既能減少青海那邊的壓力,又可以通過教化這些被遷徙的東羌,讓他們成為朝廷爪牙,幫助朝廷對付西羌,以達到以夷製夷的戰略目的。
他們卻沒想到,這種政策非但沒有達成既定戰略,反而加劇了雙方之間的矛盾。
首先,那些留在青海附近沒有遷徙的西羌,因為牧場被漢人佔據改為耕田,所以為了生存不斷發動叛亂,想要重新奪回牧場。
至於被遷徙到長城沿線的東羌,
與當地漢人混居,卻因為與漢人民族、文化以及生活習性的差異,不斷與當地漢人發生衝突。 大漢天生擁有優越感,生活在當地的漢人豪強大族,對於這些從外地遷徙而來的羌人,自然從心底瞧不起,所以欺凌羌人的事情可謂是屢見不鮮。
再加上貪官汙吏橫行,羌人更是官吏們首要壓榨的對象,繁重的徭役、賦稅,讓許多東羌部落生活難以為繼。
正是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以致東羌亦是叛亂不休。
當然,不僅僅漢人這邊有問題,羌人本身也有問題,他們生活習慣與漢人不同,有些部落首領不甘心被漢人管轄,所以才會頻頻惹出禍患。
按照段熲的想法,既然漢胡矛盾難以調和,就不應該強行遷徙東羌,令漢胡雜居,如此對於雙方都沒有任何益處。
當效仿西漢時期,在比較貧瘠不適合耕種的地方建立屬國,將那些投降的羌人遷徙到屬國之內,而後任命羌人首領管理自己的部落,如此既能保證這些羌人不會佔據大量肥沃的耕地,又能避免漢胡雜居引起雙方之間的民族矛盾。
周琦看到這裡,卻是心中微動。
段熲的這種做法,與後世的民族自治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事實上,這種民族自治的方法並非後世獨有,很早以前就在中國出現了。
很多人或許並不知道,大漢的行政區除了郡、國以外,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屬國。
屬國,也就相當於後世的自治區,專門安置那些投降的匈奴、羌、夷等少數民族。
大郡置在比較偏遠的地方設立屬國,如置廣漢北部都尉所治為廣漢屬國,置蜀郡西部都尉所治為蜀郡屬國,置犍為南部都尉所治為犍為屬國,置遼東西部都尉所治為遼東屬國,這些屬國與郡同級別。
小郡則置於本郡之內,不另標名稱,如龜茲屬國隻作為上郡的一個縣而存在,直接稱呼龜茲屬國,與縣同級。
屬國設有都尉、丞、侯、千人等官,下有九譯令,又有屬國長史、屬國且渠、屬國當戶等官。各官由漢人或內屬胡、羌的首領充任。屬國都尉秩比二千石,與西域都護同一級,直屬中央,其治民領兵權如郡太守。
屬國官掌屬國兵,稱屬國騎或屬國胡騎。
在屬國之內,他們可以保留自己的風俗,再加上境內大多都是本族胡人,且官員之中也有很多胡人首領擔任,這也就能夠保證胡人的利益。
如此一來,叛亂之事就會少上許多。
不過東漢朝廷對於建立屬國,讓胡人自治顯然並不上心,而是想要佔領他們的土地,然後通過漢胡雜居的方式,迅速同化這些胡人。
事實證明,東漢朝廷這種比較激進的民族政策,顯然那並未達到預期的目的,反而讓邊境戰爭頻繁,叛亂不休。
段熲征戰十數載,對於羌人了如指掌,才會看得如此透徹。
不過段熲也在書中寫到,胡人畏威而不懷德,如果只是單純使用懷柔政策,反而可能養虎為患,必要的威懾不可或缺。
看到這裡,周琦心中五味雜陳,久久不語。
民族問題,的確是非常敏感、非常難以處理的問題,特別是在這個交通並不發達,而且生產力偏低的古代,想要進行民族融合絕對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
段熲的擔心並沒有錯,以武力鎮壓的方式根本解決不了羌患,漢胡雜居也融合不了羌人,反而會逐漸激化民族矛盾。
想要真正進行融合,除了類似於五胡亂華期間的粗暴的屠殺、強行糅合以外,也只能在相對平等的基礎上,通過強大的國力與文明,潛移默化對胡人進行改變與融合了。
不過想要做到這點,何其難也。
如今乃是漢尊胡卑的局面,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庶民百姓,面對胡人都有著天生的優越感。
想要讓他們平等的對待胡人,無異於癡人說夢。
事實上,西涼土著世家豪族,雖然大都結交羌人擴大自身的影響力, 其實也未必真的將胡人放在眼中,那些真正用心與羌人結交的漢人,也很容易得到羌人的友誼。
就比如董卓。
因為董卓殺掉家中的耕牛款待羌人首領,就將這些首領感動得稀裡嘩啦。
這些以遊牧為生的羌人首領,難道部落內會缺乏牛肉嗎?
顯然不是,他們缺的並非牛肉,而是漢人對於自己的尊敬。董卓能夠將家中用來耕地的耕牛殺掉,招待他們這些羌人,也就代表了董卓對於羌人的重視。
為此,這些羌人首領返回部落以後,湊了千余頭各類牲畜贈送給董卓。
雙方的友誼,就此結下。
周琦繼續看著段熲留下來的書籍,卻是知道了一個讓聳人聽聞的真相。
那就是,羌患屢禁不絕除了上面所敘述的原因以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涼州境內的豪族並不願意羌患平息。
看到這裡,很多人或許會有疑問,羌人叛亂他們不是最先遭難嗎,為何反而不願羌患平息?
事實上,涼州歷經百年的羌患,已經成為當地大族與官吏們,攫取軍功、擴大自身勢力的最佳途徑。
只要羌人叛亂,他們就能借此獲取大量軍功。
朝廷勞師遠征,也會為涼州豪強們帶來不計其數的財富,這些豪族又與羌人暗中勾結,甚至給他們通風報信,也就並不擔心被羌人劫掠。
養寇自重,正是這些涼州豪族玩了百年的把戲。
董卓、馬騰、韓遂等人後來能夠發跡,又何嘗不是因為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