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骨肉》之後便以《樂中悲》唱史湘雲。繈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在那綺羅叢,誰知嬌養?真的是意真詞切,湘雲身世之悲,史家處境之難,可謂時已窮矣。南宋丞相文天祥《正氣歌》中說: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正因為時窮,尤彰湘雲之人品,尤顯史家之風骨。幸生來,英雄闊大寬宏量,從不將兒女情長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讀書至此,我不由擊節讚歎,好個史湘雲,好個中華史家!文丞相說: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我觀湘雲,亦見當年齊之太史簡,晉之董狐筆。不溢美,不浮誇,不隱惡,中華自古有信史。縱你富有天下,權傾朝野,為所欲為,可知天地有浩然正氣,史家有秉筆直書。天雖不語,舉頭三尺有神明,史雖可篡,從來公道在人心。
湘雲之為人,令眾人敬服,無論老少,無論敵我,她所秉持的正是堂堂正正華夏信史的風骨。史湘雲者,既華夏史官之謂,亦喻作者之史筆也。
《世難容》唱妙玉,便狀出一阮籍形象。妙玉兼許由與阮籍。妙玉有帝王之姿,前文已言許由,今僅言阮籍。阮籍心性高潔,當得起“才華馥比仙”,他又目下無塵,分別以青白目示人。而阮籍雖狷狂,駕車出行無路,大哭而歸。王勃《滕王閣序》中有雲:阮籍狷狂,豈效窮途之哭。《世難容》之曲,便是此等況味。
《喜冤家》唱迎春。迎春、探春皆有婚配。正如探春之結局應與南安太妃合看一樣,迎春也應與孫紹祖合看。孫紹祖雖被作者列為不配入女兒之傳的須眉濁物,卻不代表這個人物不重要。他與迎春的命運密不可分,與三春事業密不可分。這也正是一陰一陽之謂道也。至於二人有何大喻,後文詳注。
《虛花悟》唱惜春,極是也。大明鯨落,黃冠淄流,便是皇族之人避難的去處。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裡鬼吟哦,連天衰草遮墳墓之象何嘗不是反照風月寶鑒所見之象?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士子寒食,逃遁山林,我之心如死灰,形如槁木,清靜無為,自有可避暴秦之所也!
《聰明累》唱王熙鳳,歎士人之算計。《留余慶》唱巧姐,歎命運之分定。李紈居稻香村,應紫微垣中陰德星官,以《晚韶華》諷她不積陰騭的晚節不保。至於《好事終》唱秦可卿,一句“畫梁春盡落香塵”,實乃寫六朝之妙句,華夏國祚自秦始皇至今,盡矣。讀之令人下淚也。
至於《飛鳥各投林》之尾聲,更是剜人心肝,痛楚不已矣。
歌畢,還要歌副歌。寶玉告醉求臥。警幻便將他送至香閨繡閣之中,不但陳鋪之盛,平素未見,更早有一女子在內等待侍寢。此女子兼寶釵黛玉之美,竟是秦氏,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警幻說世間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玷汙,更可恨那些以好色不淫為飾,情而不淫作案者,痛恨那般人飾非掩醜。而警幻卻獨推崇寶玉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並將可卿許配於他,即時成姻,秘授雲雨之事,推其入紅燈帳中。
諸君,警幻此舉是何意?為何寶玉之淫與世上之人不一?他又為何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他又為何與秦可卿成姻?正如警幻所言,寶玉之淫,可推之為“意淫”,可意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讀懂了寶玉之淫,此書便又一大進也。試想自秦始皇稱皇帝以來,歷朝皇帝皆稱天子,天子皆受天帝的誥封,封禪祭天時皇帝都會自稱“臣”。而紫微星是眾星之主,萬象之宗,司天經地緯,役使雷電鬼神,受歷代帝王祭祀供奉。秦始皇稱帝之後,秦國原來的客卿,現在朝廷的丞相李斯,更是將和氏璧改造成傳國玉璽,親自在上面鐫上“受命於天,既受永昌”八個蟲鳥篆書,將此璽作為皇權天授的天子信物,欲代代相傳。秦客卿,亦諧音為秦可卿也,傳國玉璽的諦造者。通靈寶玉是石兄之幻象,亦是傳國玉璽之幻象。試問從始皇帝至如今,歷經了多少皇帝,是不是可稱“古今”?試問從古到今,此物是不是號令天下的重器,可不可稱“天下”?試問自古至今的帝王,或企圖成為帝王者,是否將此璽視為至寶?可不可稱“第一”?試問每一位皇帝是不是將此物近身保管,一日不肯遠離,時時狎戲親近,可不可稱“淫人”?由此觀之,警幻說寶玉是古今天下第一淫人,千真萬確,千妥萬妥。
秦可卿乳名兼美,兼寶釵黛玉之美,更是意思深長也。華夏文明,從來不是單線獨流,講究的包容並蓄。秦客卿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說:
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 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秦客卿李斯正是“兼美”理論的倡導者和實踐者。華夷本一家,天下本為一,五湖四海皆兄弟也。秦可卿乳名兼美,兼寶釵黛玉之美,釵黛合一,天下大同,正是寶玉的夙願,亦是作者的理想。
秦可卿的判詞有“情天情海情幻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之言,可知此情又如何不能是“秦”,此淫又如何不能是“嬴”?秦可卿應天市垣中的帝座,又如何不是應秦始皇開創的中華帝製?寶玉與可卿成姻千妥萬妥。試問諸君,釋書至此,寶玉之意淫與世人之肌膚濫淫無別乎?有別乎?
寶玉既與秦可卿行雲雨之事,至次日,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自是難舍難分。試問,中華帝製傳承千余載,已成了華夏文明傳承的載體,如何不是難解難分?二人攜手同遊,至一所在,忽見荊榛滿地,虎狼同群,迎面又遇黑溪阻路,又無橋梁可通。諸君試想,此何地也?崖山之後再無中華,明亡之後再無華夏。黑者,北方之色,溪者,水也,北方之國也,滿清之謂也。中華文明再次面臨滅頂之災也!國祚不存,文明無可附之地,亡國可歎,亡文明更可悲,可痛也!
警幻知此處凶險,從後面追來,令寶玉且休前進,作速回頭。怎奈迷津內響如雷聲,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來。嚇得寶玉汗如雨下,大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呢!”從此夢覺矣。此夢秦氏引入,秦氏引出,太虛幻境莫非秦造?秦觀秦少遊秦太虛,其姓其字信手拈來,卻大有意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