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原是漢祖與楚莽自劃界後,首攻之地,如今為天下三公之首羊哲公居藩之所,名為羊哲城。
泥塑大軍,路阻大雨,直至第五日酉時才到達羊哲城。還未入城時,王國城命天子黨大軍駐守羊哲城四周:夏月朗、趙前部隊遠繞過城,領命駐守東門近郊,枕文梁、唐子明部隊領命駐守北門近郊,黯流、宇文鎧部隊領命駐守南門近郊,黃月孤、薑遲部隊領命駐守西門近郊。並特命隨軍補給、攻城器械部隊及本部人馬入城修整。
軍令下達後,王國城才領著其余八家黨首,左右各四人,一字排開,自己領先眾人半個馬身,縱馬向羊哲城西城門駛去。
遠遠望去,羊哲城城高約七八丈,城牆斑駁,略顯滄桑,城門雖厚重威聳,但門釘鏽蝕,紅漆剝落,盡露老態。
城上兵士威嚴持戟,不動如鐵鑄,城下軍隊整齊以待,紅纓飄落。
城門前,一位粉面白發,一襲白袍的儒生,騎一匹雪白俊馬,手中正在把玩白羽折扇。貼身小吏在其身後擎一把巨大紫紋華蓋,所落陰影,將儒生全部罩住,看不清面目。身後三四名全副甲胄家將,駐馬迎軍。
兩方互望遠見,白發儒生一個手勢,軍號聲起,鼓樂齊鳴,迎天子黨。再驅馬向前,身後華蓋家將,一齊隨行。
兩方相遇近觀,白發儒生面目秀正溫雅,約三十余歲,竟然連眉毛都是白中微黃,絕無一根黑絲。瞳孔粉紅,嘴唇煞白,肌膚如初生鳥獸,呈半透明狀,青筋脈絡,清晰可見。舉手投足間,彰顯從容大氣,周身縈繞清徹通透氣息,給人以蓋將天下間事,了然於胸之感。
白發儒生掃視眾人,雖泥水沾身,但高貴氣質與傲然神情不減,嘖嘖讚歎道,“天子黨者,皆龍虎也。”
王國城馬上施禮,恭謙道,“哪裡哪裡,劉奉常抬愛。”
眾人隨聲附和,多側目白發儒生。
“小生劉文景,拜見王統帥及眾位將軍。”白發儒生會心含笑,先是抱扇回禮,而後團揖眾人,繼續道,“老祖宗此時正在靜坐,不能親自出城恭迎天子黨大軍,特命不才前來引路,還請王統帥及眾位將軍見諒。”
王國城道,“我等十代晚輩,怎敢驚動老者屈駕,更有劉奉常接引,已是金玉臉面。”
眾人齊道,不敢不敢。
劉文景道,“今晚戌時五刻,老祖宗將在羊哲府長生廳宴請王統帥及眾位將軍,還望不吝赴宴。”
眾人齊道,極好。
劉文景溫笑轉言道,“小生久居羊哲老城,偶爾東入京都,天子黨首又更換多人,自有老相識,新面孔。累王統帥一一引薦。”
王國城一一介紹眾人,劉文景與天子黨首分別見過,將個人面目,記在心中。待見了枕文梁後,不覺為其英武折服,兩者更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國城歎道,“巍巍上朝,一武一文,齊聚羊哲,此為盛舉。”
眾人皆歎如是。
最後介紹到唐子明時,劉文景細細端詳片刻,道,“孺子**,不可限量。”
眾人口中稱是,心中不然。
彼此熟識之後,劉文景道,“暫歇府邸、日用飲食業已準備妥當,午飯餐飲後,眾位可在羊哲城中隨意遊歷玩樂,盡興即可。”
劉文景一邊引著眾人進城,一邊又介紹羊哲城及周邊風俗人情,地理略況。眾人從泥濘中摸爬出來,幾日裡食眠不暢,如今踩在乾燥土地上,前面又有柔軟床榻,美酒佳肴,自是心情大悅,你一言我一語,面含春風,勒馬入城。
劉文景將各位天子黨首及家將隨從安排妥帖後,便告別眾人,獨自回府。
擎華蓋小吏隨著劉文景入了羊哲府門,繞過回廊,踱過迎客廳,穿梭於亭台樓閣前,折返於假山水榭間,拜了主廳,又走了約一刻鍾才到了後堂——往生堂。
劉文景獨自入內,擎華蓋小吏在門口等候。
往生堂內空蕩如新,竟無案幾杯盞,堂柱屏風,只在門口放置三隻草蒲團,而牆壁卻掛滿訪仙問聖,金鼎煉丹,修身得道,神獸糾纏的綢錦圖案。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堂內有一背對門口,靜坐調息老者,看不清身型。
劉文景輕輕跪坐在門口一隻蒲團上。
堂中靜默無聲,空氣凝結,甚至有窒息之感。足有半個時辰,老者才深深吐出一口氣,堂中氣息才瞬間傾瀉流轉,劉文景緊張之情,稍稍好轉。
老者開口問道,“九家天子黨何在?”
“耳孫已將天子黨眾人安排在大羅天行宮附近官驛,並告知今晚長生夜宴。”劉文景恭敬道,“耳孫只是見黃月孤精神渙散,神氣阻塞,恐不能前來,其余八人,均可赴宴。”
“恩,無礙。”老者點頭平靜道,“老夫倒要看看,此輩中人,有何見解。”
劉文景上半身微微前傾,道,“只是……只是天子黨大軍已將我城圍合其中,而王國城本部兵馬也已開進城中,耳孫恐大軍不為路過拜見我祖,似是另有所圖。”
老者不慌不忙,依然平靜道,“圖我何物?”
劉文景目光如炬,道,“長生。”
老者聞言,輕蔑朗笑道,“雷夫尚且不得,一群乳臭豎子,能耐我何?”
“若一群小輩揚刀,我祖自是不懼,”劉文景向前傾身,堅定道,“耳孫只是擔憂,有人幕後提線。”
老者道,“文景是想說雷夫?”
“雷公自從大病初愈,便對我祖長生熱衷非常,自然很有可能。只是,”劉文景陰下臉來,道,“我祖可還記得五年前,來我府上,為求長生,屈就幕僚的方士?”
老者追憶往事的口吻道,“此子雖因外力致使身殘難以仗劍,但其胸中藏有乾坤,又持神器。”說到此處,不自覺歎了口氣,繼續道,“只可惜心懷異象,執念頑固,又非我族人,即使拿鏡像耳玉與我換,我也不舍長生之法。”
“此方士後來到了雷公府,因醫好雷公重病,又尋到雷公二女,得到雷公賞信。而後不斷掃除雷府內部異己,之後六載,一直隱忍不發,暗暗積蓄力量,隻待時機。”劉文景接言道,“而今,恰巧天子三月未歸,於是蠱惑雷公,連九家天子黨,南下征討。天水閱兵後,天子黨大軍行至今日,言是駐守四方,實則圍我羊哲孤城。而七日後,正是我祖每年一次的重生祭,此為長生中重要一環,如此巧合之事,若無蹊蹺,耳孫再難解釋。”
老者道,“按文景所思,此子掩埋於雷府,是謀我長生之心未死?”
“一切只是耳孫推測所得。”劉文景道,“當年方士用鏡像耳玉,在我祖面前變幻出另一個自己,耳孫恐此次鏡像人,就在大軍之中,暗中指揮。”
老者聞言側首,頓了一頓,道,“言盡。”
“我祖所歷百世而不殆,自然無懼鏡像廢人,此輩刀兵。耳孫只是擔心,陰謀在暗,我祖在明,城中若發生突變,不利我祖。”劉文景拜伏在地,恭敬道,“耳孫為避其鋒芒,留有萬一退路,鬥膽僭越我祖,已命長歲、長歌二人分別監探南門與東門。若城中一旦發生意外,需要暫離,可由東門,東入京都,或從南門,南遁巴蜀。”
“也好,”老者恢復平靜道,“城中兵馬久疏戰陣,此次就當練兵操演。”
劉文景拜伏著,道,“是。”
老者停了片刻,點點頭,“文景遠近巨細,思慮過人,老夫甚是欣慰。”
劉文景愧歎道,“此子忖度時日之準,洞悉世事之精,耳孫不及,隻好事後補救。”
老者道,“此事需以靜製動,一切見機而為。”
劉文景道,“是。”
老者轉開話題,問道,“重生祭準備如何?”
劉文景道,“童男童女,丹爐血池,畫符困魂,皆已備齊,隻待上弦凸月。”
老者點點頭,道,“聽文景言語多時,似是勞累。且回去休息,晚間還有夜宴。”
劉文景道,“是。”卻欲言又止。三拜後,退出往生堂。待關了堂門,輕聲自歎道,“我祖何苦長生,累人累己。”
此時日已中天,唐子明吃罷午飯,想去看望黃月孤,還未出廳,忽然被一個衣著甲胄的小校尉從後面抱住,啊的一聲,嚇了一跳。
唐子明回身去看來人,雖衣著甲胄,遮了身材,又有兩撇胡子,甚是俏皮,但難掩英秀面目,梨窩酒靨,唇珠紅潤。於是故意做腔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雷少主。”
雷瑩粉拳輕錘唐子明,道,“什麽雷少主,不是都說好,以後隻叫我‘冉東陽’。你都忘了!?”
唐子明忙解釋道,“怎敢怎敢。”
雷瑩懷抱唐子明手臂,專注問道,“你要去何處?”
唐子明剛欲開口,雷瑩搶道,“我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天水,這是第一次出門。不如我們就在羊哲城中,四下裡走走看看。”言罷,搖晃唐子明手臂,又溫情款款的盯著他。
唐子明也不好悖她意,於是道,“好好好,全聽冉校尉的。”
於是唐子明帶著雷瑩,兩人行在前,韋陀跟在後。先走馬觀花,遊歷了內城,見過了羊哲古城商肆作坊,宮殿祭台,再隨坐騎駛到外郭,又見山河相依,高低錯落。路過一座座村莊時,村中老幼,爭相觀望。唐子明溫雅與村人打著招呼。
如此閑走了兩多個時辰,不期行至田間。雷瑩累倦口渴,便與唐子明一起下馬,尋一棵古槐,坐在樹下,飲水休息,韋陀遠遠駐馬。
此時正是春耕時節,男丁們在田間播種希望,婦人們從壟溪挑回紅霞,孩提在阡陌間追逐流年,年長者從肩簍裡拿出由父輩傳遞的食漿,再傳給自己的子孫。
微風涼爽,送來田野清新鮮麥的味道,仿佛最溫情的春夢。兩人閉目輕嗅,臉上不自覺的洋溢出享受的笑容,默然良久。
斜陽沉醉,枕臥遠山。眼前耕種,寧靜入畫。
唐子明忽然開口道,“人生不是冷便是熱,永遠不會有第三種感知。”
雷瑩溫柔道,“唐大才子,你若不是三公公子,想必也是個聰慧溫雅的遊歷詩人。”
唐子明道,“那你可願……”
還未等唐子明說完,雷瑩打斷道,“我願與你雲遊山河,看遍人間冷暖美醜,即使無錦衣華服,珍饈美味,高簷深閣,玉輦駿馬,我也願。”言罷,深情的抱著唐子明手臂,頭枕在唐子明肩頭。
唐子明將雷瑩抱著緊了,用臉頰去輕摩雷瑩額頭,柔聲道,“待迎上歸來,小有功績,我便上雷府提親。”
雷瑩仰起臉,凝望唐子明,面如桃花,幸福綻放。
“我要娶你。”唐子明溫情細語道。
雷瑩聞言,心中欣悅,噗嗤笑出了聲,又要抬首,摟抱唐子明,剛一抱上,唐子明哎呦一聲,道,“你的胡子扎到我了。”
雷瑩頓時大笑,雙手捧著唐子明的臉,用假胡須去蹭,邊蹭邊道,“你看我的胡子粘的可牢固。”
唐子明閉上雙目,攢起臉面,手上卻不住撓點雷瑩腰間腋下,嘴緊成小口,變聲道,“快放開我的臉。”兩人頓時扭作一團。
韋陀遠遠看到,尷尬轉過臉去。
唐、雷二人玩鬧了約有兩刻鍾,終於累了,枕槐席地。雷瑩枕著唐子明臂窩,伸手擋著夕陽余暉,道,“夕陽真美,看我的手都映成紅粉色。”
唐子明這才想起時間,輕聲呢喃道,“咱們該當早回了,戌時五刻還要去羊哲府赴宴。”
雷瑩倒有些意猶未盡,只是也不好拖延。兩人起身,看著對方灰頭土臉,衣甲不整,又互笑了一場,替對方擦擦面目,正正衣甲,遷馬過來,喚了韋陀,就要沿路返回。
快行至內城城門時,但見在夕陽映襯下,有一耕鋤老者,著藏藍麻褲,牙白汗衫, 脖子上搭一條縮水手巾,認真刨地,不時擦汗。一揮一落間,竟生出無限暖意。
雷瑩道,“怎不見來田間送茶點的老奶奶?”
唐子明笑道,“你這不來了嘛。”
雷瑩佯怒道,“哼,我若是老奶奶,你就是那個臭老頭。”
想不到老者聞言,停下手中耕作,望向這邊,朗聲道,“我雖是老頭,卻還不臭。”
三人皆是驚奇,胯下坐騎距耕鋤老者足有**丈遠,想不到竟然被這老者聽見,真奇人也。
雷瑩咂舌望向唐子明。
唐子明下馬一揖,朗聲道,“小校不知禮數,還望老人家見諒。”
老者並無責怪之意,招招手,讓二人過去。
雷瑩下馬,與唐子明順著壟間,走到老者身邊。走到近處才看清楚,老者面目清奇,挽起黑白發髻,臉龐消瘦,濃眉黑重,雙目雖渾濁但卻有凌厲之勢,鼻梁高挺,嘴唇適中而顯堅毅。雖在田間,身上竟然無泥垢粘身。
老者端詳二人片刻,點點頭,問道,“這位姑娘怎得身著男裝,不嫌男裝醜笨?”
二人又是一驚,若說雷瑩扮作男裝,縱然連閱女無數的夏月朗都未識破,今日怎被羊哲城外,一耕作老者點破。雷瑩扥扥唐子明衣袖,唐子明解其意,作揖問道,“老者從何看出我小校是一女子?”
老者朗聲笑道,“老夫存世久矣。”
唐子明還欲再問,老者道,“時日不早,該當歸去。日後你我定會再敘。”於是背起鋤頭,一步一步走進夕陽。
唐子明與雷瑩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