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刻,王國城草草吃過午飯,收整完畢,但見天色依然濃墨,府邸庭院中火把來去,府中所帶日用物資,運輸煩亂,心下甚是不喜,負手立於階前,閑來問道,“善毀先生看這天氣,以為吉凶?”
善毀掐指細算,面露不解,聲音沙啞,道,“老夫老眼濁目,看是‘長生’已死,冤魂得以升天,天象因此異變。若論吉凶,自然是大凶之兆。”
王國城譏笑道,“先生這次算錯了,昨夜國城親自助獵奇先生得到《長生》,現在‘長生’已歸雷公,怎可能‘死’?”
善毀咳嗽幾聲,低聲道,“但願老夫算錯。”
“不過先生後半句所言‘凶兆’倒是猜對。今晨‘將星現空,定出禍亂’也定然不假。”王國笑意戲虐,道,“我等馬上就要離開羊哲城,想必這‘凶兆’、‘禍亂’皆出自羊哲城內部,若是能因此削弱其勢力,自是更好。”
善毀並無反駁,只是提醒道,“將軍雖助雷公索得長生,固然可喜,但仍需以龍角城為鑒,切忌傲慢自滿。”
王國城轉眼不悅,道,“先生若是無事,可先行出城,在羊哲城東郊黃月孤軍營等國城。”言罷,轉身回主廳。
善毀在後面道,“將軍,將軍。”看喚不回王國城,歎息一聲,獨自離去。
此時小吏趕到,向王國城稟道,“將軍,此次南征所帶倡優及舞樂器具甚多,且馬車牛車不足,行之又慢,一時無法出城。”
王國城一臉不悅,隨口道,“丟丟丟,都隨昨日琴師,一齊留於羊哲公。”
小吏領命而去。
王國城披甲執銳,又等片刻,看各方準備將畢,就要領精銳先行出城。
突然見門外火起,以為勤務兵失手燃火,剛欲咒罵,傳令兵衝進來,跪不成姿,面目塗黑,神情慌張道,“稟將軍,黃……黃將軍……不,黃月孤領家將衝進來了!”
王國城聞言震驚異常,隨後勃然大怒,道,“陰豎子這是要搶我功績!傳我口諭,調集本部兵馬,圍困黃月孤府邸。”轉首道,“惡來何在?”
下首清秀少年家將道,“末將在此。”
王國城道,“擊殺眾賊子!”
惡來領命而去。
王國城心中思索,只要自己能全身離開羊哲城,便是龍升九天,鼇潛汪洋,到了軍營中,再治黃月孤忤逆之罪也不遲。想著便領貼身護衛四騎,從後門離去。
騎行六七丈,借著火光看到前方有兵器閃耀。
再騎近見馬上之人,顴骨高聳,臉龐消瘦,鷹鼻尖目,橫握刀光,一副凶煞冷峻模樣。正是黃月孤。
王國城強壓心中怒火,面上冷冷道,“月孤之計甚妙,國城自歎不如。”
黃月孤冷冷道,“吉衣何在?”
針尖麥芒之際,王國城自然不解其意,繼續道,“你我皆是雷公股肱,此次所得‘長生’功績,我權且分你一半便是,何必刀兵相向。”
黃月孤複問,“吉衣何在?”
王國城本想好言相勸,看黃月孤冥頑不靈,已怒到極點,持劍拍馬直衝,大喝道,“你這奸賊,你父在此!”身後四騎也來助戰。
若論武藝,王國城本可略勝黃月孤一分,若論鬥狠,王國城又要怯黃月孤三分。
此戰雖是王國城衝鋒,可一旦刀兵相擊,王國城則顯露惜命本質,況且又加昨夜新傷,隻好防守為主,極少進攻。手下四騎本欲助戰主將,但天黑風急,騎在左右,反而累王國城分心。反觀黃月孤,招招拚險,式式搏命,兩方交戰二十余回合,黃月孤左臂被鋼劍削到,王國城戰馬則被黃月孤混亂中劈掉一隻耳,戰馬吃痛癲狂,就要將王國城甩下馬來。四騎中,有兩騎訓練有素,忙退出戰團,穩定火把,為王國城照亮,黃月孤趁機左削右砍,將戰團中另兩名隨行護衛斬於馬下。王國城勒馬不穩,還是跌下馬來,借著光亮,正欲起身換護衛之馬。亦是借著火把之光,黃月孤如疾風驟雨一般,從馬上飛躍下來,一刀捅在王國城心窩,陰狠怒道,“吉衣何在!?”
王國城睜大雙目,困惑、憤怒、恐懼,卻再難言。
公侯夢斷,未封先死。
黃月孤大喝一聲,將刀柄一橫,狂嘯道,“吉衣何在!!!???”
聲問九霄,卻無答案。
黃家眾家將領著親信,衝進王國城府邸。只因王府中大部分精銳衛兵已隨家眷細軟回歸王國城軍營,余下的只是普通雜役和小吏,故而黃家眾人未受到強力阻攔,逢人便問吉衣,或殺或傷。
正在這時,一位背負亮銀槍少年,身長七尺二寸,眉清目秀,略顯稚嫩,阻在眾人面前。
少年背握銀槍張開,穩穩道,“私闖統帥府邸,罪該當誅。”
眾人並未將其放在眼裡,又要四下分頭去找。黃子了正欲向前,與少年相對,見少年也使槍,於是手持龍吟槍迎上去,向少年一刺,問道,“汝乃何人,敢阻吾路!?”
少年見來人挺槍來戰,槍畫身前,迎戰道,“隴南,惡來。”
四散之人聞言皆驚,回首去看,惡來口中言“隴南”二字時,亮銀槍已發,蕩開龍吟槍,口中言“惡來”二字時,隻一槍便貫破黃子了喉嚨,眾人皆駭,全部倒退半丈,又將其合圍其中。
黃子了本為黃家首將,武藝領軍自在眾人之上,一功未立,一槍未發,便命喪惡來之手,可憐可歎。
眨眼間,形勢逆轉,誰人能相信眼前之事?
惡來抽回銀槍,複背背後,面沉似水,劍眉張開,雙目凝神。
黃子了屍體如斷鳶墜地,剛才還生龍活虎,轉眼命赴黃泉。黃家眾人眼見兄弟被殺,均是怒火中燒,但往日耳聞,今日目睹惡來手段,卻又不住顫栗,每人手中發汗,浸濕武器手柄,心知此戰凶多吉少。
空陵柏在惡來正左,一個眉目暗示,背後的黃子余雙劍遞出,劍風驟起,瞬息間,惡來動,正右鍾離騷把握千鈞一發時機,激發暗器,打其下身,其余黃子未、黃蚺從前後暴起,只求合眾人之力,將惡來剁成肉醬。
惡來竟在五人戰術夾擊間,槍鋒萬變,他判斷出黃子余只是虛招,身形向前躲閃,避開雙劍,又以銀槍畫滿月,掃掉右邊鍾離騷所發暗器,如腦後生眼般轉身劃圈,槍身合一,身姿瀟灑如銀龍,去勢暴起似猛虎,不挑弱的,只找最強的空陵柏,空陵柏大驚,急速倒退三丈,才避開銀槍所圈如霜半月。
這一槍也不戀戰,而是待眾人騰挪到自己身邊時,再反取鍾離騷,鍾離騷剛趕到,槍鋒即致,撞個正著,還好身型敏捷,硬生生定住身體。衣甲距槍鋒足有一尺遠近,但仍被被槍勢掃離戰圈,飛身背撞在石牆上,一口鮮血從口鼻噴出,暈死過去。
其余黃家家將全部因恐懼而不住顫抖,只能強打精神,四人又從新合圍惡來。雖然眾人均知,已然凶多吉少。
惡來始終注視前方,表情堅毅。
眾人剛想試探進攻,忽然從黑暗之中,無聲無息,生出烏黑箭簇。
眾人未有看清來箭,只見惡來身型變動,以為要先攻,立馬警覺後退。
亮銀槍擋下前三支如鬼魅之箭,槍聲吟唱,第四支卻再也接不住,擦肩而過,致使身形一頓,第五支精準的沒胸而入。
眾人見惡來自顧自的舞槍,本不知何故,直到惡來胸口中箭,停下身型,方才知曉惡來是在擋黑暗中飛箭。
忽然,惡來銀槍嗚鳴,其聲刺耳,貫徹天際。
惡來單膝而跪,一手捂胸,稚吼一聲,“將軍可走!?”
眾人皆不敢動。
惡來將玄箭拔出,擲於地上。
眾人不敢圍攻。
第六支箭透胸而過,血水噴濺,惡來複跪垂首,眼神渙散。
眾人凝固,待了兩分,等銀槍嗚鳴聲弱,才敢緩緩前進試探。
惡來用盡最後力氣,以槍杵地,緩緩站起。
眾人恐懼之情溢於言表,心臟為之不跳,以為見魔,下意識齊齊退後一丈。
惡來口中吐出幾口血沫,胸口如泉噴血,閉目垂首。
銀槍嗚鳴之聲瞬時大振,尖嘯劃刺,直達九霄。眾人丟棄武器,雙手捂耳,仍不能減輕入耳之聲,人人面露痛苦折磨表情。
定力再強者,亦需摒住七竅,斷絕感官,仍皺眉難忍。
槍鳴戛然而止,銀槍外表亮銀剝落,槍身逐漸化烏。
黃家家將各個盤膝調整經脈,內氣稍弱的黃子未一口血噴出來,不住咳嗽,似乎內髒脈絡震傷。
眾人不敢移動,又過一刻,黃蚺忍痛,大著膽子,手握大刀,走近惡來,正欲劈死。
惡來突然抬首,嗔目惡視黃蚺。
黃蚺大駭至極,口吐綠汁,一下癱坐地上,昏死過去。
惡來複又垂首,站立氣絕。
銀槍全身轉斑駁而烏灰。
眾人又是駭然。
時間靜逝,緩慢流淌。
一直過了足有半個時辰,眾人感覺惡來已經死透,空陵柏悄無聲息走到惡來身後,奮力一刀將惡來屍體劈成兩半,而後迅速後退,距屍體三丈余遠,才跌坐下來,丟了寒刀。
此刻天空中又降零星雨滴,滴在庭院火把上,劈啪作響。
空陵柏想著,縱然枕文梁困於戰圈之中,也絕不可能突出黃家眾將合圍,更不要說在一招之內打敗眾人。
在嘈雜紛繁的雨與火交融下,從惡來屍體中,漸漸散發出柔和如絲綢般光芒,芒內閃閃碎星,聚成人形,向遙遠天際飄去。
將星隕落,天收武曲。
空陵柏這才向黑暗中一拜,道,“多謝阿蠻姑娘出手相助。”
遙遙相望,黑暗中人並未現身或早已遠去。
眾人這才松了神經,黃子余丟了雙劍,爬到黃子了屍體旁,余溫尚存,將其抱起,悲痛異常,哭喊道,“四弟!四弟!”
空陵柏不敢過多延誤,喚來幾名親信,扶助著鍾離騷、黃子未、黃蚺先行撤離,又繞過惡來屍體,來到黃子余身邊,道,“子余,你先帶子了……退離此地,我去找吉衣姑娘,無論如何……”
空陵柏還未言罷,黃子余抓住空陵柏手臂,內疚憤恨,哭道,“都怨我!都怨我!讓子了先去,我還有何面目去見家父!”
空陵柏面目悲傷,卻堅定道,“王國城軍隊就在城中,據此只有二十余裡,即刻便到,子余速離。”說著便命親信拖著黃子余,背負黃子了離去。
混亂之中,空陵柏仍持冷靜,尋王府零星光亮處,領著余下親信依次前去搜找。
濃墨欲散,春雨俞急。
王國城軍隊雖接到圍黃府軍令,但因失了主心骨,群龍無首之際,王國城手下資歷老且固執校尉若乾人,執意按軍令調度軍隊:引軍圍困黃府府邸。有新晉校尉若乾人,以為需審時度勢,先回救王府府邸為本。兩相爭論不休,一時之間,亂作一團,未有及時援救王國城府邸。
空陵柏與黃月孤於王府後堂相遇。
空陵柏語氣低沉,道,“將軍,已尋到吉衣姑娘。”
黃月孤欣喜萬分,激動問道,“吉衣何在?”
空陵柏整個人面目埋進黑暗中,卻不敢言。
黃月孤原本欣喜面容,見空陵柏不答,瞬間緊張起來,怒道,“吉衣何在!?”
空陵柏俯首。
黃月孤上前揪住空陵柏衣領,道,“帶我前去!”
依如離別時,隔窗望一盞橘黃油燈。
琴師所居微閣,點一朵孤暈,琴瑟傾斜,妝台凌亂,吉衣倒在地上。
黃月孤入門的一霎那,仿佛五雷轟頂,天靈一黑,氣血已逆行。一跤跌過去,抱起吉衣,手輕撫著她的臉頰,在身上尋找傷口,一邊自言道,“吉衣,吉衣,我來了,我這便帶你離開這裡。”
吉衣微開雙眸,滿含笑意,嘴角殷殷血跡,氣若遊絲,道,“將軍……吉衣祈福靈驗,若有一息,隻為見將軍……最後一面。”吉衣淚順頰流下,沾濕黃月孤手背。
“吉衣莫再多言,咱們這便離開,生也好,死亦罷,不再分離。”黃月孤就要抱起吉衣。
吉衣微弱搖首,道,“吉衣還有最後一願……願將軍應我。”
黃月孤搖首,不願讓吉衣再言語。
“將吉衣埋在將軍墓旁,來生……做對平凡夫妻……再不受生死相隔之苦。”
“不!不!不!”黃月孤淚如雨下,回首對空陵柏道,“吉衣到底何傷?”
“吉衣在忘川河中……只等將軍,若將軍憐憫,不負……黃泉之約。”
美人合目,香消玉殞。
韶華盛極,花開靡荼。
“吉衣!吉衣!我已經來了,你怎可只看我一眼便走,吉衣!吉衣!莫——離——!”黃月孤滿面漲紅,滾燙的熱淚如線一般,滴在美人臉頰。
“我應你,我應你,我全都應你……莫說黃泉,即便地獄,我都隨你。”
黃月孤將吉衣死死的抱在懷中。
天地再無情。
塵世中,有一團七彩柔光,如絲綢般,飄散空中,將頭頂烏墨,漸漸驅散。
空陵柏護在一側,道,“將軍,此地凶險異常,暫且保護吉衣姑娘先去,我等斷後。”
想不到黃月孤見吉衣毫無反應,竟然嚎啕大哭起來,淚涕噴流,瘋了一般,口中嚷道,“我失吉衣!我失吉衣!”
黃月孤將吉衣松開,隨手抽出匕首,望著伊人,就向自己胸口猛刺。
空陵柏反應急速,攔住黃月孤,奪過手中短刃,厲聲道,“將軍冷靜,切莫如此!”轉首示意左右,架著黃月孤,黃月孤早已癡傻,懷中抱著吉衣而去。
此刻,墨雲雖散,然黑夜姍姍,臨幸大地。
黑暗將火把映的更加明亮。
淅淅瀝瀝的雨滴,更像是上蒼悲憫世人。塵世間,兆億分分合合,原本無常,世人為何還要對情愛如此癡狂,難道不知,越癡狂,越痛苦?難道不懂,心不動,則不傷?
一道粗如天柱,裂分繁叉的天雷閃過,繼而一聲劈開天宇的隆隆巨鳴,像是上蒼言語:何苦?你們這些可憐可悲的微蟻們。
穹廬廓落,繁星閃爍。
吉衣,你看天上,星河浩瀚,而你,究竟是哪一顆?
而為什麽,我的眼睛,看這世界,已變成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