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城中。
第二日一早,黃月孤便遣人來尋唐子明,說有要事,於是唐子明領著韋陀,前去黃月孤暫歇府邸。
兩廂一見面,黃月孤便支開眾人,唯與唐子明單處小室。
黃月孤道,“子明,你且看這封密諭。”言罷,將一卷錦帛展開。
密諭乃雷公所予,唐子明細細觀閱,不禁背後冒汗,問道,“何時所收,何人所送?”
黃月孤道,“此密諭今日卯時一刻,由雷府內侍,秘密送來。”
唐子明見密諭封口處用的是雷府專有泥封,便知不假,問道,“月孤將欲如何?”
黃月孤陰下臉來,道,“老母抵於天水,如今看來,隻好依雷公之命行事。”
“逆水公長居高殿,逆水府守衛森嚴,無論虛實,皆難近前。”唐子明急道,“此事需從長計議,切不可莽撞而為。”思索片刻,又道,“可惜阿蠻不在身邊,不然,定可助月孤一臂之力。”
“子明會錯我意,”黃月孤忙道,“我只是讓子明知道此事,提前準備,某日若我因此喪命,望子明能迅捷救下老母,及時收留黃家眾人,使我族人免於牽連,得以安穩。”
唐子明道,“你我雖不同姓,卻為至交,我怎可眼睜睜看你一人冒險。”
“你我深知天理大義,壁虎尚且知斷尾求生,何況人世。”黃月孤從腰間抽出匕首,奮力削下案幾一側,狠道,“此事若子明插手一分,我族人便會如此案。望子明摒除凡思,明理冷待。”
唐子明握住黃月孤手臂,面色哀傷,道,“月孤,你……”
黃月孤正視唐子明,眼神異乎尋常的冷漠,一字一句道,“若有這一日,願子明將我帶回羊哲城中,與吉衣,葬於一處。”
唐子明身形微微顫抖,神情激動道,“盼月孤平安行事。”
黃月孤目光轉而柔和,強笑道,“天命如何已有定論,只是未有發生罷了。我且行人事,聽天命。”
唐家暫歇府邸。
雷瑩因昨夜勞累,軍裝捂臭,且自覺在暫歇府邸也不出門,不會有外人得見,於是換了女裝,待唐子明回來,準備給其驚喜。
只是自離天水,以軍校面目示人後,未有梳妝打扮過,今日忽然來了興致,仔仔細細的梳理一番:一襲粉白齊胸襦裙拖地,一根深綠玉簪挽起烏發,黛眉輕描,唇線淺紅,對鏡顧盼,花容生姿。
伊人略施彩妝,便明豔照人,光亮居室。
不一時聞見有人進得後堂,以為唐子明歸來,便要去後堂門窗邊藏起來。
彌先生帶來人到了後堂,命人上了香茗,便先退去。
雷瑩先是氣唐子明歸來不直接尋她,還要在後堂歇坐,心思一轉,暗裡懷笑,突然從後堂側門跳出來高聲乍道,“唐哥!“驚得來人轉首起身,茶灑杯落。
兩人一相見,雷瑩笑容頓時僵住,轉而尷尬。來人玉樹臨風,神采英武,正是九家天子黨首之一枕文梁。早些年,雷瑩在天水見過他,今日又見偶像,更勝昨日戎裝,雷瑩不覺垂首,面生紅暈。
枕文梁驚聞一女忽現,轉眼看時,一襲粉白齊胸襦裙,飄逸若仙,凹凸曲線,玲瓏身材。頭梳墜馬髻,又有別樣美態,瓜子臉,新月眉,雙腮雍容,顴骨略高,淺淺梨花酒窩,一雙會笑桃花眼,鼻梁偏低,唇珠一點。這不是雷府雷瑩,更是何人!?
枕文梁不曾想雷瑩竟然也隨大軍南下,更在唐子明軍營之中,今日不期,機緣撞見,雷瑩現今花容綻放,更勝昨日含苞,一時之間,心中打翻酸甜之味。往昔面對千軍萬馬,毅然面不改色,此刻獨遇雷瑩,卻窘在一旁,不知如何說話。
在後堂侍立婢女見客人杯盞打翻,忙去收拾。
雷瑩這才想起來賠禮,於是低首施禮,道,“瑩瑩害枕將軍吃驚落杯,還望恕罪。”
枕文梁忙道,“無礙無礙。”
待婢女收拾下去,兩人又僵在一處。
後堂足足沉默三分。
枕文梁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終於鼓足勇氣,望著雷瑩,目光如炬,道,“雷少主,末將對少主……”
雷瑩一下子若真火焚身,面目滾燙,卻始終俯首,羞怯打斷道,“將軍神武,小女子心中所想,自是配不上。”
枕文梁覺得雷瑩低首紅面,更是添了幾分愛戀,可心中反而越發痛苦。隻覺心中陣陣絞痛,傷歎道,“末將隻覺配不上少主。”
雷瑩聞言,抬首迎著枕文梁目光,兩人目光相觸,似是迸發萬千誓言,一瞬間華光大盛。可是慢慢的,雷瑩目光漸弱收回,不知如何接話,只是淺淺道,“小女子與唐二公子,已有婚約。”
枕文梁仿佛心中支柱,轟然崩塌,嘴上卻依然不松,頹唐道,“若無婚約,雷少主……”
雷瑩側過頭,哀淡道,“若思莫須有之事,最是傷人。”
枕文梁亦轉首,不敢再看雷瑩。
又是許久,雷瑩輕聲道,“將軍……枕將軍稍歇,瑩瑩需回廂房了。”
枕文梁施禮,道,“雷少主請便。”
婢女複奉香茗,枕文梁又等了兩刻鍾,唐子明才回到暫歇府邸。
兩人一見面,看對方臉色都不甚好,各懷心事,相互行禮,相對而坐。
枕文梁略作調整,一拜道,“唐兄,昨夜逆水城前救難,文梁佩服且慚愧。”
唐子明回禮,道,“枕兄謬讚,子明只是心性所發,實則僭行軍令,此刻正擔心統帥降責。”
“唐兄乃雷公……”枕文梁言至此,忽然語調減弱,改口道,“唐兄本是行天理仁義之事,眾人雖未動,但心中清楚,想來夏統帥亦不會責罰。”
“但願如此,”唐子明問道,“卻不知今日枕兄來尋子明,所為何事?”
枕文梁道,“哦,文梁知唐兄亦是將仁義、天理奉於天靈,此次大軍若又要在逆水城久居而懈怠迎上,文梁自感一己之力單薄,願請唐兄一道,待今夜逆水晚宴一畢,便諫統帥早行。”
唐子明聞言,堅定道,“若為早日迎上,子明定然協力枕兄。”
枕文梁心下踏實,又談些閑話,也不吃午飯,便起身告辭。
唐子明送別枕文梁,這才要去尋雷瑩。
待進了西廂房,見雷瑩背對門口,呆坐鏡前,唐子明心中懷笑,躡手躡腳進去,從背後輕輕抱住雷瑩。雷瑩雖在木坐,但心緒正亂,忽然有人抱住自己,著實嚇了一跳,看鏡中身後人,原來是唐子明,沒好氣的用力推開。
唐子明以為雷瑩嫌自己回來的晚了,在生自己氣,於是雙手輕輕附在雷瑩雙肩,將她扭過來,但見雷瑩變回女裝,明眸皓齒,朱顏玉鬢,面目緋紅,略顯氣結,反而煞是好看。心裡愛的極了,面上微笑,輕聲哄道,“小生下次一定帶上冉校尉便是,且饒小生這一回。”
雷瑩瞥一眼唐子明男扮女型,嬌柔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捶打唐子明幾拳。
唐子明握住雷瑩雙手,又蹲在她身前,仰視仙子,眼神充滿愛意。
雷瑩下視唐子明,任他握著自己的葇夷,問道,“枕文梁尋唐哥所為何事?”
唐子明道,“他知我為同道中人,故邀我一同,進諫統帥,望早行迎上。”
雷瑩聞言,語氣幽幽歎道,“想來他心中滿是天下。”
唐子明點頭。
正在這時,婢女來報,彌先生欲見二位少主。
若按常理,即使有天大的事,彌先生也不會來敲西廂房之門,只是唐子明、雷瑩二人皆不以為意,收整衣容,將彌先生請了進來。
雷瑩先施禮,問道,“不知彌先生所來,有何指教?”
彌先生回禮,也不避讓,面向唐子明,正色道,“老夫特來提醒公子,若是協力枕文梁,需謹慎行事。”
唐子明不解,雷瑩亦是不解。
唐子明道,“子明看九家天子黨中,能稱得上柱國忠良的,唯有枕文梁,他此次尋子明,亦是為迎上所來。”
“公子說其‘柱國’之才,老夫讚同。”彌先生微微俯首笑道,“然說‘忠良’,老夫私心以為,卻是未必。”
“昔年北狄夜侵我天水,枕將軍一襲白衣,一壺羽箭,一弧秋月,背弓攜劍,塞外千裡馳援,挫敗北狄,保我河山。”雷瑩反問道,“枕將軍不算‘忠良’?”
“大漠圓月,一覽山河。有如此英雄人物,故事倒也是個好故事。”彌先生不緊不慢,面向雷瑩,道,“雷少主可曾想過,這枕大將軍是如何在千裡之外,便提前得知某時某刻,雷城有難?”
雷瑩道,“這……這是家父千裡飛鴿,傳書朝中及邊疆眾人。”
“眾生若隻用肉眼觀世界,皆會被美麗所欺,尤其是少年英雄故事,傾國傾城佳話。唯有心目張開,才可窺探真像。”彌先生始終對著雷瑩,和悅溫笑,道,“雷少主可否聽老夫慢慢道來此子過往。”
雷瑩久居天水,對枕文梁身世經歷,只是從雷府下人的隻言片語中聽得,心中本就好奇,此時彌先生欲講,似是正中下懷,道,“願聞詳情。”
彌先生聲情並茂,娓娓道來,“枕文梁身上流淌著一半的北狄血。其父是北狄一位千戶,更是北狄出名的勇士,母親則是古中原知名良將之後,隨父鎮守邊疆,可貴雖為女子,卻文武全才。文梁父母於邊疆相遇,而後枕父為其母,叛逃出北狄,故此子自幼長於古中原。
而後絲綢商貿日密,西戎見利禍亂,枕於舞杓之年,曾帥千騎,夜襲西戎重鎮西膜,驚得西戎三載不敢出兵騷擾,此是初露崢嶸。弱冠之時,隨祖父、母親,聯合雷公,唐公,在古中原自西向北,三路出兵,痛擊西戎、北狄,驅蠻族七百余裡,將深至極北冰原,使得古中原邊疆達到鼎盛。此子自幼於邊疆與彪悍遊牧交手,歷經二百余戰,從未敗績,被西戎北狄稱為古中原辰星。”
言到此處,唐子明想到自己,莫說舞杓之年,還由下人扶持衣食行走。即便是弱冠時,還如深閨女子般,雖也識書練劍,但心性未開,仍呼朋引伴,嬉鬧假山,流連池塘,聽聞枕文梁往事,難免自慚形穢。
雷瑩聽得更是入神,大漠之中,持鏜縱橫,荒原之上,馳駿翱遊,該當是何等瀟灑超逸,不覺心向往之。
彌先生繼續道,“在之後的時光裡,其祖父去世,朝堂因擔心枕文梁與北狄暗連,將其升職至古中原西垂,自此西戎從未異動。而西北則是由王國城鎮守,自龍角之役後,因雷公與各蠻族之間關系處理得當,使得我朝邊疆長時間處於和平狀態。朝堂又提拔趙前守護東北咽喉,使北部邊疆土地,被日益蠶食,此為後話。”
講到後面時,唐、雷二人已知。
彌先生降低聲調,忽然道,“本是豺狼,難學虎嘯。”
二人聞言,一頭霧水。
彌先生作神秘狀,低聲道,“枕文梁遷至西垂之時,其叔父已與其父聯系,欲在古中原邊疆從新立足。”
唐、雷二人作認真聆聽狀。
彌先生陰下臉來,道,“枕文梁叔父知雷公膝下無子,便妄想其與雷少主成親,將來可繼承雷公之位。故早已聯系好北狄諸部,約定某時某刻,突襲雷城。枕文梁早已知計劃,到那時,提前由西垂出發,馳援天水,北狄諸部遇枕文梁,依計佯裝撤退。如此這般,枕文梁不但以一己之力,保西北大門不失,搶了頭功,使其他諸侯白跑一趟,相形見絀。更使其名聲更勝,加官進爵自不必說,必定使雷府上下,百般恩惠。到那時,雷公定會看中枕文梁才貌,會將雷少主許配於他。假若雷公只是道謝,而不提婚配,枕也可自行遣人提起此事,想來雷公定會極愛如此乘龍快婿。
此為枕將軍千裡馳援天水真相。”
雷瑩怔在一旁,無法接受。然而彌先生為人莊重,心思嚴謹,也定不會胡亂安插不實。
唐子明問道,“那北狄又得到什麽好處?”
彌先生笑道,“公子,北狄諸部,雖民風彪悍,然靠天牧馬,資源匱乏,束縛手腳。天水地處塞外,乃東入古中原之屏障,若是枕文梁繼承雷公爵位,坐得門戶之主,北狄便可插足古中原,一勞永逸。”
唐子明道,“可是,枕文梁確實迎上心切。”
“他知唐雷兩公口頭婚約,實則實,虛則虛,如今,無非是怕遲則生變,想盡早建功立業,樹立更高威信,以功績壓公子。”彌先生似是看破一切的樣子,道,“表面為天下,實則為自己。”
雷瑩眼神黯淡,仍強道,“先生可是自行猜測,這……”
彌先生終於等到雷瑩問話,反問道,“雷少主可曾想過,西垂距天水,千裡之遙,更甚其他諸侯,為何偏偏此人先至天水?為何他一來,刀兵未交,北狄便退?”
雷瑩俯首,沉默良久。
彌先生坦然道,“老夫與枕將軍無冤無仇,只是將實情和盤托出。”
唐子明不知雷瑩為何心情不悅,本想安慰,彌先生道,“老夫還有些許軍中瑣事,欲與公子相商。”
唐子明道,“先生先去,子明就來。”
雷瑩對唐子明道,“瑩瑩已累,軍中之事為重,唐哥且隨彌先生先去。”
唐子明隻好讓雷瑩先歇,自己同彌先生一齊出來。
自此,雷瑩對枕文梁情愫,還未生展,便被折斷。
二人回到唐子明廂房。
唐子明忽然問彌先生,道,“先生今日所言,可是事實?”
“一半屬實,一半誆語。”彌先生不期唐子明有如此一問,於是也不隱瞞,輕聲淺拜,道,“營救雷城屬實,暗結北狄誑語。”
唐子明聞言,驚道,“先生在瑩瑩面前故意誣陷枕文梁,是何用意?”
彌先生答道,“我聞侍茶婢女剛才言到雷少主與枕文梁於後堂邂逅,知事不妙,故去西廂言語。”
唐子明問道,“有何不妙?”
彌先生道,“一為萬人敬仰將軍,一為天下三公愛女,若說相互吸引,迸濺花火,實乃人之性情,故於公子,是為‘不妙’。”
唐子明道,“瑩瑩與我,守貞如一,若說因一面而生他戀, 子明絕不相信。”
彌先生道,“女子之心,最是萬變。有時可堅貞如鐵,有時亦可濫情如鴇。世事變遷,人心在內,誰人能知女子心何時為堅貞,何時為濫情。非言語,非承諾,非行動可看出。老夫絕不懷疑雷少主之心,只是怕有萬一。雷少主若真的動了感情,公子將於何處安置?“
唐子明默然良久,道,“子明始終不信瑩瑩背我。”
彌先生複反問道,“公子捫心自問,與枕文梁相比,若何?”
唐子明羞慚道,“相差遠矣。”
“老主公已仙去,公子與雷少主婚約與否,權在雷公之手,非我等可控。如今雷少主雖身在我唐營中,然他日若枕文梁建功封侯,雷公之心必定向此子傾斜,又加其豐偉卓越,易得女子芳心,到那時,公子定然失去雷少主。”彌先生道,“老夫隻好出此下策,特在雷少主面前,抹黑枕文梁,斷其思路。且雷少主性情兩極,即可柔情似水,又含剛烈堅貞,它日即便枕文梁功績超過公子,雷公若要雷少主強嫁枕文梁,雷少主不肯,雷公恐怕也不會強求。”
唐子明聞言,徘徊良久,道,“枕文梁本是柱國忠臣,言行動作,盡是為天下所慮,先生這般,實非聖人所為。”
彌先生拜道,“老夫隻為公子思慮,聖人與否,未想高沾。”
唐子明道,“若是讓雷瑩知曉我等在欺她,如何是好。”
彌先生道,“公子放心,自此之後,怕是雷少主永生不會再提起枕文梁此人,即便未來有人提起此人忠貞,雷少主,亦不會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