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殿宇東山門,傾斜向上,伸出一架百余丈白玉天梯,直通向一座極高的筆陡孤峰。孤峰周圍雲浪翻騰,濃霧遮眼。沿天梯向上,穿過雲霧,登上峰頂,放眼四望,不見群峰露首,使人頓生遺世獨立之感。峰下深淵幽澗,黑暗吞噬萬物,光明不侵,生機不擾。
此峰方圓僅三十六丈半,正中建一座八角形玉台,一老一少,盤膝煉氣。
夕陽在側,霞雲蔚盛。
濃墨由四周向此處慢慢聚集,更從四下裡吹出湍急冽風。風雲變幻間,兩方墨雲交匯,其景如黑罩裡鬼魅吐出利刃,墨雲中一道閃電劈下,瞬間生滅,卻極目閃耀。繼而聞見落雷轟鳴之聲,震懾群山,折射深谷,久久回蕩。
天宇忽然暗弱,陰風驟起,夕陽沉沒。
雷鳴衣袂時而隨風招搖,兩袖時而吃飽逆風,然神情凝靜。直到他嗅到春雨將至前,狂風中泥土清新的味道,才睜開雙眼,見師父白發在山風中凌亂雜舞,於是上身前傾,輕聲道,“師父,山雨來了,回去吧。”
龍持菊合眼盤坐,須發被吹的四下擺動,輕啟薄唇,像是歎息。
雷鳴問道,“師父緣何歎息?”
龍持菊也不答話,只是從他盤膝肉身,蒲團坐下,生出一團無形的平和之氣,可抵禦一切自然變幻,慢慢膨脹,罩在周身,山風不侵,雷雨不擾。雷鳴感受到師父身上形成的溫暖氣罩慢慢擴大,甚至要將自己包裹保護進去:由自己盤坐的膝蓋,到雙股,再到雙手,正面身軀,臉龐,及至後背,直到整個人都融入到龍持菊的“平和氣”之中。
天地明暗交合之際,風雨雷電侵襲之時,蒼茫群山中,遺世孤崖頂,這一師一徒明明聞見、看見周身變化,卻又仿佛置身事外,任落雷驚心,電閃攝魂。二人之間形成的透明屏障,遮擋世間一切,淡然直視。
雷鳴受暖意烘托,由自己內心醞釀萌發出一小團平和。直到那團“平和氣”將自己包圍,與師父的“平和氣”重疊。龍持菊才輕聲道,“山雨欲來,雷鳴出鞘。”
似遙遠,卻又在耳邊。在耳邊,卻又似遙遠。
雷鳴聞言,思量良久,試探問道,“師父,是要趕我下山?”
“彼世道,便如此刻雷雨山風。”龍持菊緩緩睜開雙眼,口出真音,道,“縱我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僅可自保,卻無力挽救。你雖未圓滿,但已十成**,如今要讓你孤身入世,為師心中……”
說道“心中”二字,卻再難言。
雷鳴等龍持菊未有繼續言語,黯然道,“雷鳴不舍離去。”
此刻天地昏暗,狂風大作,暴雨如注,又加電閃雷鳴。
龍持菊收回罩在雷鳴身上氣罩,隻護著自己,而雷鳴自己氣罩已保護好自己。
龍持菊仰首遠視道,“終將離去,無分朝夕。”
雷鳴聞言,俯首良久,看不清面目,聲音略顯哀傷道,“師父有何囑托?”
“今日你劍術將成,但仍有兩處弱點,亟需提升與克制。”龍持菊道,“其一,便是力量。這可通過日後不斷精煉提升。
劍的至高境界是‘收的自如’。
世間罕有一類劍客,天賦奇高,歷練癡勤,運起劍來,可達天崩地裂,鬼哭神嚎的大境界。那些名滿天下的劍客,大都如此。為師看來,十之有九,多是‘放的自如’,卻難達到‘收的自如’。你手中之劍,灌注全力,含雷霆之勢擊出,對你來說,本是易事。但若要隨時收回,你卻需兩倍之力戛止。
是故,你的力量每增加三分,‘放’的力度隻可增加一分,還需兩分力用來‘收’。
需做到,劍如我身,我身如劍。運劍與心,收放自如。
若你能不停突破‘放’的力度,而始終達到‘收’的自如,才能成為真正的天下無雙的劍客。那樣的劍客才叫雷鳴。你可懂得?”
“恩。”雷鳴心中雖不解,卻不住點頭,隻望先記下來,將來慢慢參悟。
“對於你這般瘦弱之人,能有今日的力量,不得不說,已是突破自我,但今後仍需每日勤勉練劍,以求精進,萬不可懈怠。”
“是。”雷鳴努力將師父的話記住。
龍持菊沉默片刻。
此時,暴雨退去,山風減弱,繁星如億萬雨滴凝結於天宇,搖搖不墜,晶瑩閃爍。
“你的第二處弱點至今還未暴露,不過一旦暴露。”龍持菊一副擔憂的表情,望向下界,道,“如墮此淵,萬劫不複。”
雷鳴大驚,張口難言。
龍持菊接著道,“莫說是你自己,就連為師傳授於你的畢生所學,也將付諸東流。”
雷鳴聞言,在星光照耀下,打量自身,又望向龍持菊,惶恐艱難問道,“那……那是何物?”
龍持菊搖首道,“此物乃天地間,至毒之物。”
雷鳴頓感不安,仿佛四下裡,黑暗正向自己逼近。
龍持菊繼而道,“這世間唯有可笑而無趣的‘情’,可能傷你。”
“情可傷我?”雷鳴忽然聽到了一個畢生未聽到過的,與劍無關的事物。
“你知我為何只在夜裡,到這福崖,傳你劍藝,白天卻時常不在。十八載匆匆,唯有你我二人?”
“雷鳴不知。”雷鳴思索片刻,道。
“只因我白天還要傳授一女徒鞭刃,她比你先來先去。”
雷鳴再次被驚的有口難言,原來十八年間,師父竟然還有一弟子,自己竟然不知,原以為懸空殿閣只有師徒二人,這憑空多出來的師姐,竟然十八年未有謀面,亦或終生不再謀面。
“一切乃為師故意為之。”龍持菊道,“只怕你二人日久生情,擾亂心神,致使刃無鋒,劍不純。”
雷鳴不解。
龍持菊道,“有了此‘情’,你便不能將全部心神精氣運於劍上,有了此‘情’,你便無端生出顧忌之念。雜念一生,劍偏絲毫,性命堪憂。”
“師父,”雷鳴心中竟然暗暗松了口氣,不安感消失,釋然道,“多慮了。”
龍持菊反問道,“你說這世間可有能傷我者?”
雷鳴展顏道,“天上地下,絕無一人能傷得了師父。”他從未為此擔憂。
出關在即,師父天眼慧炬,道出自己兩處弱點,第一處分明可以通過不斷練習,以勤補之;第二處自己根本不會遇見,所以亦不會發生。想到這裡,剛才緊張的心情,一掃而空,但覺自己心中豁然。
“在你出劍瞬間,你從未擔憂過為師的生老病死、憂愁喜悅,只因在你心中,為師不曾被這些世俗所擾,所以你能將全部精神,集中於劍上。”龍持菊淡然道,“你更未遇到過世人給予你的欺騙、羞辱、憤怒、鄙夷、背叛、算計、毀謗、嘲笑、悲痛,和信任、光榮、溫和、敬慕、忠誠、坦誠、讚譽、尊重、愉悅等等。你沒有任何顧慮,心中唯有出劍一念,故百戰不殆,無堅不摧。”
雷鳴不知所以,不敢接話。
龍持菊莊重道,“唯有‘情’,可使人朝思暮怨,日恨夜戀。極悲極喜,悲喜竟然互生,魂牽夢魘,深愛深恨,愛恨轉瞬互換。使之‘情’或如煙花絢爛,或如腐泥惡臭。這等極為不穩之物,更是佔人精神,食人心肺。‘情’字一出,讓天下多少英雄豪傑,命運生變。”
情思纏手臂,揮劍分心遲。
雷鳴聞見師父這般語重,不敢輕心,認真道,“師父安心,雷鳴行事,十之有十按師父教導。”
“恩,你跟為師學劍一十五載,天下劍家,均知為師老而將木之時,收一入室弟子。你也許不知,‘雷鳴’二字,在天下人眼中不但早已是無雙劍客,更像是一個縹緲傳說。”龍持菊道,“只是為師也曾後悔未有教你認知躲避‘情’字,一是時間太緊,二是再教你此道,怕你的劍不會像今日這般純粹。顧此失彼,為師隻好舍‘情’求‘純’。今日風雨一過,明日你便下山。這樣以來,為師便將你最大的弱點暴露於世人面前,福禍後知。”
“師父言重,雷鳴只是去去就回。”雷鳴隻覺今日師父所言話語,比平日裡多了百倍。若是往常,兩人心中早已默契,隻一個眼神,便知對方心意,如此這般,通常一個月也不曾說一句話,今日只是出關試劍,想不到師父說不盡,道不完。
“去去就回。”龍持菊反覆品吟這四個字,悠沉道,“今日一別,待你歸來,為師非為師,雷鳴非雷鳴。”
雷鳴從未見過師父這般,十八年間,師父的面孔從未變過,像尊神像,沒有喜怒哀樂,沒有苦妒悲歡,永遠平靜。今日竟然這般,著實讓雷鳴猜不透。
星空映照群山,四周永恆黑暗,好似天地間,只剩這方寸之地。
龍持菊淡淡問道,“你我劍藝,相差幾何?”
雷鳴道,“雷鳴隻及師父六成。”
龍持菊道,“你不及一成者大有人在,切不可驕橫自滿,持劍毀身。”
雷鳴心中想著,從九年前,師父就不斷從天下請來劍客與自己博弈劍道,天下劍客也都以能受龍持菊大師之邀,而為無上榮光。剛開始自己自然輸多勝少,但漸漸隨著年齡增長,劍術精進,從五年前就未嘗敗果。師父請的自然都是貨真價實的名劍,能勝我者,這世上已經罕有,若有能勝師父者,普天之下,絕無。也許師父只是怕我固步自封,讓我虛心而已。
雷鳴想到這裡,心中釋然,道,“天下人能勝雷鳴者,萬中有一。能勝師父者,世上絕無,就怕是有,自然也是世外高人,像師父這般謙謹,而隱於高山之中,大澤之旁。雷鳴自然只有請教,絕無任何不恭。 ”
“言在理。”龍持菊終於點頭。
正在此時,風雨之勢,微弱至極,已將停歇。
西北處,劃出一顆流星,星尾短粗,急速而墜。
“人生於世,便是背負各種使命而來。如今咫遙使命已盡,肉體歸於自然,靈魂步入輪回。”龍持菊黯然神傷,道,“可悲亦可喜。”
雷鳴想著,自己幼小被師父口中“咫遙”像兄長一樣,送到這裡,如今又重尋自己出山,想來這竟是他全部的使命。若不是師父提起,此人名字早已忘記,樣貌都已模糊,但心中不知為何,莫名感傷。
又過三刻,風停雨霽。
浩瀚星空一碧如洗,兆億星鬥,璀璨奪目,繁華如沙。端詳良久,甚至可以分辨出顏色:青綠紫藍,多彩變幻。
觀望間,但見東南星空緩緩低沉,仿佛天空中有亙古真神,一手按在東南一角,東南群星,愈加逼近視野,師徒見時,清晰如見發絲。
亙古之力再向下按壓,瞬間群星崩散,紛紛隕落。所成流星火雨,四下飛逝。極目閃耀,片刻光華。轉眼間,東南星空寂寥,獨獨一刻孤星,閃爍異常。
龍持菊心中萬語,隻換做一聲歎息,道,“回去吧。”
雷鳴聞言,恭敬一拜,起身整理蒲墊,正在這時,黑暗之中,龍持菊靈目所見,天空中竟然還有一滴雨水,這時才獨獨落下,不偏不倚,正打在雷鳴左背,雷鳴未有知覺,龍持菊面目瞬間蒼老,喃喃道,“龍首之器,終將鏽蝕。”
正在此時,正頭頂上,一顆星辰,碩大明亮,悄然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