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分野上的妖星又高懸了三十三年。
這群征衣殘舊、滿面風塵的老兵離開了中原一路向西,已經走了一十一個月。
他們的上一位主人被燕國的皇帝慕容儁在遏陘山剁掉了腦袋,剛死沒多久。
死就死了。
亂世之中,沒什麽比主公換的更快了。他們的上上位主人便是叫這繼任者給刺殺了的。
只不過這繼任者的野心大了點,什麽不好乾,偏要與世界為敵。他自己嘎嘣死了,卻讓這群當兵吃糧的不得不承擔了這份野心的反噬。
鄴城當然不能待了,最好連江北也不要待了。
李桂想著:要想回歸我大漢人的正朔,如今怎麽看也只有去投靠晉國一條路。
卻為什麽,眼前這位王先生偏偏讓我等掉頭?
李桂疑惑的看著眼前的人。
這人身材魁梧,相貌英偉,頜下留著五寸長的黑髯,雙眼中光芒湛湛如同一柄利劍,哪裡像一個名士,倒像是那百戰余生的豪傑更多一些。
但他不敢怠慢,畢竟盛名之下無虛士,連那已逝的“明鏡”徐統都對此人褒獎有加。他如今能說出這番話來,想必是有什麽理由吧。
李桂謹慎的問道:“如今我軍在江北四面楚歌,若是不能盡快回到晉國的土地上,只怕我們這些兄弟都活不了太久了。”
“如今歷經艱苦才來到這,先生何以讓我們現在掉頭呢?”
這位王先生淡然道:“因為李將軍現在去子午棧道就是一個死字。”
“何以見得?”李桂問。
“我想先問將軍,為何不去投奔駐在灞上的荊州刺史,而偏偏要繞個彎去投奔梁州刺史呢?”王先生反問道。
“哼,”李桂不屑的哼了一鼻子,“桓元子這家夥心思叵測,不可輕信,先主公就是吃了他騙,在冀州與燕奴苦戰身死。”
“這家夥非但沒有按約派遣援兵,反而詐了我大魏的印璽去。”
“要我們此時去投奔他,豈不是羊入虎口?”
王先生一番白眼,絲毫不給面子道:“此時桓溫才是主帥,那司馬勳不過是個偏師,受其節製。”
“你這般謀劃豈不是舍本逐末?”
“更何況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亂世之中最忌意氣用事。”
“你們乞活軍四十年前成軍之後,已經換了不下十個主公了吧,死個冉棘奴算的了什麽?”
“反正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莽夫罷了。”
“大膽!”李桂騰的站了起來,單手扶上了腰間的直刀,作色怒斥道:“王先生我敬你是當世名士,對你多有容忍,你可不要不識好歹!”
“再敢出言辱及先主公,小心我手中的寶刀!”
對於李桂的威脅,王先生絲毫不以為意,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他只是隨意的一拱手道:“王某不過是一介華陰野客,此次下山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與將軍只是萍水相逢,既然將軍無意聽勸,那王某也隻好告辭了。”
說罷,他向身後的一男一女兩位童子一招手道:“昭夜,薔兒,咱們趕緊走。”
“走的晚了,骨頭都沒人收拾。”
“誒!”那個十二三的男童脆聲應道,推著身邊的一臉問號的女童,急衝衝就要往營帳外走。瞧這樣子倒是比他還急了三分。
臭小子!你真要走啊!
王先生捋著胡子,背對著李桂緩緩向帳外走去,他臉上表情有些尷尬。
這外面兵荒馬亂的,咱們爺仨若是走了出去,才是真的骨頭都沒人收拾了!
那男童掀起營簾,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看著他,對他招手道:“先生,趕緊的,咱們還得去收拾行李呢。”
有個屁的行李,簸箕倒是還剩下幾個。
王先生不緊不慢的往外走去,心裡不住的念叨:攔住我!攔住我!
“先生請留步!”
身後響起了李桂的聲音,他不由得輕輕出了一口氣。他止住了腳步卻不轉身,依然裝模作樣的背對著人。
李桂沉吟半晌,終是服軟。
他沉聲道:“尚請先生看在我這千余弟兄性命的份上,指點在下一條生路。”
王先生順勢轉身,微施一禮道:“將軍言重了。你我如今同為亂世陌客,想要在如今秦晉大戰的烽煙中生存下去,聯手合作才是正途。”
李桂點了點頭,鄭重道:“願聽先生教誨。”
那王先生一如既往的保持著雲淡風輕的風格說道:“我聽說這司馬勳長著一幅胡人相貌,卻自稱是什麽司馬瓘之子。他們司馬家何時有過和胡人聯姻的傳統?”
“我看此人分明是一個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之輩。”
“何況這人殘忍嗜殺,暴而無謀,將軍當年在趙國領兵,應當了解的比我要多。”
李桂沉默的看著對方。
如今天下哪裡不是虎狼之輩,反倒是越心狠手辣的豺狼混的也就越好,這又能說明得了什麽?
王先生見他沉默不語,輕易便猜到了對方心中所想。
如今人間動蕩,禮樂崩壞,妖魔滋生。自己所說的這些個缺點,只怕聽在這老兵耳中反倒是成了優點。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連繼續往下說的興趣都消弭於無形。
他略顯疲憊的說:“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昭夜,你來說。”
那一對童男童女此時已經站回到了他的身後。
聞聽到老師傳喚,那名男童向前走了一步,操著一口稚嫩的童音道:“桓溫派了司馬勳兵出子午谷,看上去是許他一個潑天的大功。”
“其實呢?嘿嘿……”
這叫昭夜的童子嘿嘿一笑,那一臉的天真浪漫之氣盡去,反倒露出幾分老奸巨猾來。
“……子午棧道,豈是那麽好走的?”昭夜笑道。
“昔年魏文長謀劃多年,諸葛孔明至死也未允其謀。只因為這條路本就是一條必死之路。”
“如今桓元子派了司馬勳兵出子午谷,分明便是不懷好意……”
他說的搖頭晃腦,志得意滿,冷不丁腦袋上挨了一個爆栗子。
昭夜雙手捂著腦袋,抬頭看去,卻見王先生瞪著他斥道:“諸葛孔明也是你叫的麽?目無先賢,該打!”
一旁粉嘟嘟的小女童適時對他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他無可奈何,抱著頭繼續道:“這司馬勳能夠一路暢行無阻,皆因為江陵主力兩路並進,連連擊破秦國各地守軍,為其吸引了主要力量。 ”
“如今桓元子屯兵灞上,紋絲不動,就是要等著司馬勳這裡給他相應的回報。”
“別看他現在鬧的挺歡,一旦秦國那邊騰出手來,幾天就能收拾了他。”
“更何況,”昭夜還是忍不住露出了神秘兮兮的表情道:“我聽說秦國的姬公旦——東海王苻雄就要到長安了。”
王先生瞧著眼前的小子,心中不由升起一種欣慰的感覺。
他想到了自己。
他只是劇縣王氏的一個旁系子弟,寒的不能再寒的寒門。小時候家裡貧困之時,他還要自己編織簸箕去市級上售賣,來換取一點米糧。
他也經常問自己的老師外方子,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竟然將一個賣簸箕的窮小子收作了弟子。
每當這時候,老師就會拈著胡子微笑道:“老師我當年就只是單純的覺得有趣。”
如今自己快三十了,遇到了這個小子,才算明白什麽叫做“單純的覺得有趣。”
眼前這個叫做文熠的小子,是他兩個月前在路上撿的,實在是個有趣至極的孩子。
他分明不過是個舞杓之年的童子,卻表現的像個老氣橫秋的先生。
問他來自何處他不知,問他今夕何年他也不知。
但問他百多年前漢末的事情卻比自己還熟稔三分。
當時自己就動了收徒的心思,剛開始這小子還說什麽都不願意。
直到他知道了自己的名聲。
華陰孤峰萬仞,袖裡青蛇三尺,用舍付河圖。
他王景略又怎麽做不得這小子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