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輕柔緩慢,唯恐驚動了殿中之人。
做完這一切,宋混輕手輕腳的下了石階,下麵包括西郡太守在內的幾名官僚已經等了許久。
宋混將雙手輕壓,做了一個低聲說話的手勢,小聲道:“兩位師長現在殿內見客,我們小聲說話。”
“郭將軍,你還需要調派親信把守這裡,不得讓任何無關人等前來打擾。”
西郡太守微微躬身領命。
宋混補充吩咐道:“記住,不可聞,不可見。這些值守的親信必須把嘴閉嚴。”
“下官曉得了。”西郡太守低聲回應。
宋混這才回頭看了一眼緊閉房門的太守府前殿。
此時殿內一共有四個人。兩位是涼州大儒,天下人人識得。福祿縣主代表尚書令馬大人而來,他也見過多次。
可唯獨那個年幼的孩童不知是個什麽來頭,怎麽需要兩位涼州泰鬥親自來見,還要搞的這麽神神秘秘的?
他瞥了一眼垂手恭敬站立在門口的奴仆老劉,暗暗在心中估量。
氐人?莫非那孩子是從東邊來的?
大殿裡面,主位空置,兩位容貌奇古的高冠老人與馬江月和文熠二人相對而坐。
下首的老者聲音嚴肅道:“我們兩個敬重謝艾將軍是個憂國憂民的義士,願意參與他的計劃中來。”
“可是要我們和氐人合作,卻是萬萬不能!”
馬江月正色道:“如今的三秦之地在秦君苻建治理下,稱得上是胡夏一體,百姓安樂。承休先生何必還要抱著胡夏之防,固步自封。”
“說什麽胡夏一體,不過是以胡為體,漢人附之。若是關中的世道真有你說的這般好,何以當地文脈不興,也沒有經世賢才願意入朝為官?”
“先聖曾言: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以,儒者西行不入秦!”
承休先生語調低沉而有力,每個句子都像一把鋒利的劍,直指問題的核心。
在對方的壓力之下,馬江月語調柔和,侃侃而談,不見半分窘迫。
“可是荀子最終也是入了秦國觀政,從而留下千古美談。”
“妾身有時讀史,時常會想,若是當年孔聖若是能夠將禮仁之德帶去秦地,後來是不是也就沒有了始皇帝焚書坑儒的暴行?”
“西戎蠻夷以霸道治世,不知教化,不遵禮法,致虎狼滋生,其得勢必不能久,立國也無可維系!”承休先生大聲道。
“別看如今這中原胡國四起,我敢說絕無任何一國能夠維持五十年不破。他們也想如暴秦一般統製**,還遠遠不夠資格!”
他說“暴秦”的時候,手指一直指著文熠,讓他好不尷尬。
怎麽搞的我好像漢奸一樣。
文熠在心裡嘀咕。
我能怎麽辦?初到這裡,人生地不熟,唯一的師父還是未來秦國的丞相。我只是想要活下去罷了,我有什麽錯?
呃……這話怎麽聽的那麽不對勁。感覺好像在某部抗日電影裡看到過似的。
在他暗自糾結的時候,旁邊兩位的爭執越來越激勵,這承休先生油鹽不進,言辭鋒利如刀。饒馬江月抱著忍讓的心思,可還是被激的怒火上竄,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
一直坐在上首位置沉默不語的老人及時打斷了二人火藥味十足的爭論。
他看向文熠,用和緩的語調問道:“這位小朋友既然能代表秦國東海王而來,想必也有獨到的見解,何不說出來讓我等聽聽看?”
剛剛停下爭執的二人聞言,也轉頭向文熠看來。在三人焦灼的目光下,他低頭沉思。
文熠的確有想法,他的想法也很簡單。
就是想盡辦法在這涼州國中混下去,多混一天是一天,最好一直混到秦國苻堅上位再回去,如此才可確保周全。
剛才倆人的爭論其實已經持續了許久,在二人的言語之中,文熠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
這年紀較大的老人姓宋,名纖,字令文。正是涼國大族敦煌宋家的現任家主,也是天下聞名的儒家泰鬥。曾經隱居在酒泉南山收徒傳道,號稱有弟子三千。
在文熠看來,就算是沒有三千弟子,他的影響力也絕對不會低了。因為除了這些門人弟子遍布天下,他們宋家也在涼國之中權重一方,之前替自己引薦兩人的宋混就是此人的侄孫。
堂堂一個驃騎大將軍,謙恭謹慎的像個剛入學的蒙童。
而這脾氣暴躁的承休先生姓郭,名荷,字承休。本是略陽郭家中人,略陽郭家家學淵源,在200年前就是聞名天下的經學大家。
當年劉曜攻陷長安,多次征辟這位老先生出山為官。可他厭惡劉曜觸發永嘉之亂,斷了關中文脈,乾脆拋家舍業直接避到了千裡之外的張掖東山。
也難怪他如此反感氐人建立的秦國。
之前這郭荷口口聲聲說是欽佩謝艾的為人,才願意相助馬江月。可文熠卻知道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因為這兩位其實都是被張祚給綁來做官的。
文熠雖然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可是心中卻隱隱有一種想法。
這大概就是謝艾臨終前所布下的局。
這兩位老人都是天下儒家泰鬥,門生無數,他倆在涼國出仕,勢必會有無數門人弟子追隨,這些子弟大多是才能出眾的治政能吏,只要假以時日,便能在涼國朝堂之中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而這股力量卻有一部分掌握在兩位對張祚蠻橫行為深惡痛絕的人手裡。
到了恰當的時候,一旦張祚施政有誤,尚書馬岌便可以乘勢而起,改天換日不過在隻手之間。
不僅不必涼國子民流血犧牲,甚至可能還會青史留名。
想到這裡,文熠對這福祿縣伯謝冰台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盛名之下,果然沒有虛士。
只不過這般手段卻有兩個弊端,其一便是曠日持久,其間難保會有變數發生。
其二,這兩位老人都是絕頂人物,對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雖是被謝艾裹進了局中,可也不會任由人擺布。
眼前與馬江月的爭執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不管是為了“東海王”與尚書馬岌的合作,還是為了他文熠的自家小命。
他都必須要想辦法替前輩補上這些漏洞。
文熠抬起頭來,正視著宋纖的目光,語態鎮定自若。
“在小子看來,無論是華夏蠻夷,還是王道霸道,都只是路上的手段,唯有國泰民安才是目的。”
“只要那個目的有價值,到達目的的手段就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