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聲,高高舉著那丸“生根發芽丸”,靜靜的等著魚兒上鉤。
一個尖細的聲音在嘈雜聲中顯得特別微弱,可還是沒有逃過劉茂的耳朵。
“真人!”
“真人!我的兄長們都死在了戰場上,老父如今半身不遂,高臥在床。我是我們家最後一個兒子,至今還未娶妻,可我……”
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便是劉茂仔細分辨也聽不清楚。
“我不能讓家裡的香火在我這兒絕了啊!”
年輕的聲音忽然大叫了一句,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眾人紛紛看向了說話的人。
這是一個面白無須的瘦弱少年,他似乎想要盡力站直了身子,卻還是微微彎腰撅起了屁股。
剛才這一句喊叫好像用了這少年渾身的力氣,現在他人肉眼可辨的抖個不停。
“這位公子,不知姓甚名誰?”劉茂拿腔作調道:“何不將你的處境說於貧道知曉,大夥兒也好有個判斷。”
“真人,各位叔伯兄弟。”少年向周圍人團團一個羅圈揖嗎,開口說道:“小子是董家第三個兒子,單名一個龍字,真人叫我董三郎便可。”
劉茂微微頷首,眼皮底下精光一閃。
魚兒上口了!
“咱家世代都是京兆郡裡的軍戶,祖上也憑著戰功掙得過一個小官。”少年娓娓道來。
“我的兩位兄長都在當年的征北將軍杜洪手下混飯吃,皇始帝帶兵入關的時候,我那倆位兄長挨個死在了和當今陛下交戰的戰場上。”
說到這裡,少年慌忙向周圍的人解釋道。
“小子絕不是在抱怨我大秦什麽,生在兵籍中,死在荒野上,本就是咱們這些人的命。”
“可我那兩位兄長死的時候,既沒拿著撫恤,也沒給董家留下一點香火。”
少年歎了一口氣。
“他倆一死,咱家的名額又空了出來。本來按理我家就我父子倆,是可以不用來的,可這城裡的兵曹大人說了,咱這過去的事兒,在新的大秦國裡不能算。”
“何況咱們也要吃飯呐,不當兵可怎麽辦?”
少年顫著聲音繼續道:“前不久,和晉國打仗的時候,阿爹他就叫一枚碎石擊中了後腰,當時就站不起來了,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
“小子我本來打算一邊伺候著老父終老,一邊趁著戰事未定,想賺點軍功,來日也好娶一房媳婦兒。可那天我只是……”
“啪。”少年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半邊臉都紅了。
“……我……我觸犯了軍規!”少年壓抑著怒氣,聲音不覺的響了起來:“活該叫淮南王殿下處罰!只是如今身體殘缺,再也上不得陣。”
“我不想讓我董家的香火就這麽斷了啊!”
劉茂神色不變,內裡五味雜陳,這個心如堅冰的冷血刺客,聽了對方的話,心裡也是有些複雜。
他想到了自己,也是軍戶出身。
旁邊一個拄著拐的秦兵小聲嘀咕道:“這兒誰還不是身體殘缺,再也不能靠軍功生活的人?怎麽就你可憐了。”
他話音雖輕,卻還是被旁邊幾人聽到,那些與這董三郎相熟的傷兵紛紛怒目而視,嚇得他掩口不言。
董三郎也聽到了對方的小聲言語,他哭喊道:“你再不濟還可以去做個要飯的,運氣好還能撿個媳婦兒,生下個一兒半子的。”
“可我呢!”
他突然呼啦一下脫下了褲子,淒厲叫道:“可我怎麽辦!董家的香火就要斷了啊!”
他那兩腿中間只剩了一團凝結的血塊,上面插了半截蘆葦管子,兀自往下滴著黃色的粘液。
圍觀的人紛紛側過臉去,默然無語,沒一個人敢多看一眼。
只聽得刺啦一聲,劉茂一把扯下了自己的法衣,走上前去擋在了董三郎腰間。
“各……咳……各位,”劉茂清了清酸澀的嗓子,說道:“貧道想把這一丸丹藥送給這位小哥,大夥兒可有什麽異議?”
還能有什麽異議。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本來軍營裡傷了下半身的人也不在少,但慘到這董三郎份上的人卻是不多,如今他們董家雖是還有倆人活著,但也和滅門了沒什麽差別。
要說有差別,那也是這對活著的父子遠遠比那些死了的人要艱難的多。
見眾人並無異議,劉茂將那一枚藥丸放到了董龍手裡,叮嚀道:“貧道這丹想要用得其法,還需要下許多工夫。不如讓貧道隨小哥去你住的地方,我再仔細教你。”
董龍聞言,抹了一把眼淚,哽噎稱是。
倆人由他帶著一路向前走去,路過謝韜元身邊時,劉茂悄悄給對方使了一個眼色。
見這仙丹已經有了著落,人們不再圍成一團,紛紛四散了開去。
隻留下了站在原地祖延烈和謝韜元。
謝韜元乘在馬上,心中憋悶難受。
她剛才沒敢去看這董三郎的傷處,可是心裡反而出現了一幅想象的畫面,卻比真實的更為可怖。
此時她真希望自己的那一枚養陰丸是什麽殘肢再生的仙丹,也好叫這可憐的少年能夠得償所願。
可惜不僅不是,他們還要利用這個少年來進一步探查案情。
“討師兄……接著咱們怎麽辦?”祖延烈等到所有人都散了開來,無人注意的時候,才輕聲對謝韜元問道。
他臉上的紅潮已經漸漸消退,只是眼眶還是紅紅的,看來剛才想到了自家的身世,也是心有戚戚焉。
謝韜元輕聲道:“我們等一會再跟上去。我已經和老劉約好,他一路上會留下記號,不會走丟。 ”
“哦。”祖延烈悶悶的應了一聲。
倆人相對沉默不語,片刻後祖延烈開始東張西望起來。
“我師兄呢?”
他說的師兄當然不是眼前這化名討小雲的謝韜元,而是他的正經師兄文熠。
倆人四處張望,發現文熠正撅著屁股趴在一堆瓦礫之中,已是不知昏迷了多久。
謝韜元這才想起來,剛才這小子摸自己大腿的時候被自己一腳踹了出去,之後就沒人去管過他。
也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倆人走上前去,謝韜元將文熠翻過身子,也不言語,揪著領子,左右開弓就是啪啪啪好幾個大耳瓜子,看的祖延烈齜牙咧嘴。
“不二!”文熠在驚呼中醒來。
“怎麽個事?”他恍惚的問道:“嘶,我臉怎麽這麽疼?”
“你自己磕的。”謝韜元沒好氣道。
看著文熠一臉茫然的樣子,祖延烈於心不忍,上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又仔細說了一遍。
謝韜元本以為對方會當場發作。
哪知文熠卻皺起了眉頭,一手托著腦袋,盤膝坐在地上,做出了深思的樣子。
“他倆走了多久了?”文熠低聲問道。
“大概有幾刻光景了吧。”祖延烈不明所以。
“你確定這小子提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文熠再問。
謝韜元聞言,悚然心驚。
“你是說……”
“我們得趕緊跟上去。”文熠雙眉緊鎖道:“我敢肯定……”
“……淮南王派來的人,剛才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