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有行人舉火獨行。
雨似乎正在變大。
行人掀起油帔的兜帽,向著暗沉天穹望了一眼。
搖曳的火光下,是一張美貌的少年容顏。
東海王苻堅沒有帶任何護衛隨從,卻穿了一身自己侍衛的衣甲,正在小雨中趕路。
方才他盡數遣出所有隨從,滿城尋找這盧醫官的下落,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他非常明白,從他向淮南王辭行時開始,定會有人追蹤而來,甚至可能潛入了他的衛士之中。
但是對方人數絕不會多。
因此,他才可以用這個辦法擾亂對手的視聽。
苻堅一直等到所有人離開,才和留守的親信換了身衣服,獨自找了出來。
雨中,他時不時停下腳步,用火把照耀兩側的被雨水打濕牆根,有的牆根上會留下牆灰畫的符號,大部分毫無痕跡。要麽是被小雨衝刷乾淨,要麽就是根本沒留。
那是他暗中派遣之人留下的記號。
這個盧醫官一家大小十幾口人都在秦軍裡討生活,他根本不信對方裝瘋逃脫之後就會完全和家中斷了聯系。
於是,苻堅將那些姓盧的親屬挨個詢問一番,很容易就找到了盧醫官的嫡子,也在軍中當一個小校。
他帶著大隊人馬一進陳倉,就將這偽裝成侍衛的盧家嫡子悄悄派了出來,誰都未曾發覺。
這一路上的記號短短續續十分難找,可見此人對這追蹤之術並不精通,正是如此,他才值得苻堅信任。
只不過要找到這記號的確是花了他不小的精力和時間,一直到這天色黑沉,他才被引導到了一處土房附近。
雨夜之中,那間土房暗沉無光,有一個身著蓑衣鬥笠的人低著腦袋,靜靜的站在屋簷下等待。
苻堅雙腳踩著地上積水,向前走來,腳步發出了踏踏輕響。
那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便連忙迎了上來。
雨點打在他身上的蓑衣沙沙作響。
“主公,家父正在屋後地窖之中等候。”那人接過苻堅手中的火把,輕聲道。
苻堅微微點頭,側臉向他低聲囑咐道:“小心看住路口,有任何人接近立刻示警。”
那人微一躬身,又站回到了簷下原位。
待到苻堅走進土屋之後,那人隨手熄滅了火把,仿佛從未動彈過一般。
苻堅從前門進入房中,點亮了燈台,又從後門走了出去,來到了小院中的地窖前方。
隨著“吱啞”輕響,地窖門板被他掀開。
裡面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位老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後面。
那老人見到苻堅進來,站了起來躬身施禮。
借著桌上昏黃的燈火,苻堅看到這人身上的衣服雖然髒汙不堪,可是滿頭花白的頭髮卻梳理的一絲不苟,顯然是為了面見自己剛剛才打理過不久。
他走到桌前,單手向老人一引道:“盧先生請坐。”
老人一言不發的輕輕落座,苻堅自己卻沒有坐下,他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張素箋,上面的文字墨痕未乾。
苻堅拿起素箋,歪過身子,就著燭火仔細看來。
上面是老人的自白。
東海王殿下鈞見:
老朽姓盧,單名一個平字,乃是鹹陽石安縣人士。自敬武王入關時被征辟為麾下醫官,至今已有四年……
苻堅一目十行,快速瀏覽,很快便找到了關於陳倉之戰的描述。
皇始四年,七月,辛酉日。敬武王兵圍陳倉,白天替大王看診時並無異狀,只是稍有風寒入體,老朽開正氣散一服。
次日,忽聞敬武王惡疾纏身,難以督查軍事,老朽前往求見為淮南王所拒。
乙亥夜,淮南王忽召老朽替大王看診。言曰,今夜需接見貴客,敬武王久病衰弱,聲音沙啞,要開些潤喉的藥物,老朽奉命開具滋陰潤喉湯一服。
看到這兒,苻堅抬起頭來瞧了對方一眼。
燈火下,老人神態自若,臉上若有若無的泛起一層紅暈,似是精神狀況很不錯。
再往後面,便是離開了陳倉,前往雍城攻擊喬秉。
他低頭繼續往下讀。
……
丙申,淮南王宣告全軍,敬武王突發急症,薨於營中。
是夜,老朽奉命前往為敬武王整理遺容。
信寫到這裡,後面空白了老長一段。
最後幾個字也顯得有些歪扭起來,似乎執筆之人努力克制著強烈的情緒波動。
隻一句話。
其屍呈灰白,汁液流出,須發脫落,有皰疹現……
“啪。”
一滴雨水順著苻堅的淋濕的發梢落在了紙上,將最後幾個字暈染的有些散了開來。
以老朽經驗度之,亡故之時,應在七日以上。
苻堅驟然合攏素箋,臉上籠罩的陰影比這外面的夜還要沉重。
他胸膛起伏不定,全靠著一手支撐著桌子才能保持身體不晃,只是這撐著身子的手卻因為用力過度而毫無血色。
過了許久,苻堅才低聲問道:“信中所言可是句句屬實?”
他的聲音依然微微發顫。
老人面前的桌子上不知何時又攤開了一張白紙。
他正用一隻狼毫小楷快速寫下一行字。
沒有半字虛言。
苻堅隻掃了一眼,立刻不看,努力平穩呼吸。
又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問道:“你可願隨我回長安面見陛下?”
老人的臉色更紅了,手也有些發抖,只是他並沒有猶豫,拿起毛筆繼續在白紙上寫了起來。
這次寫的有些久了,中間似乎還停頓了幾次。
苻堅低頭去看。
卻見白紙上寫著:
老朽自知沾染此事難有生望,只是感念敬武王昔日之恩,不惜斷舌裝瘋,苟全性命於此,隻為將此事告知殿下,以全殿下的孝義之情。
也望殿下可憐老朽一片忠心,勿要將犬子卷入此事之中。
隻願老朽來世做牛做馬以報殿下鈞恩。
苻堅目光一閃,急忙抬頭向著老人看去。
只見老人臉上表情肅穆,只是滿面顏色緋紅,雙眸盡赤,氣急如風。
“唉。”
他只能長歎一聲。
這盧醫官分明就是預見了權力爭鬥的凶險,在見到自己之前已經服下了劇毒的藥物,要用自己一命來保家人的平安。
苻堅輕輕搖頭道:“你憐我孝義之心,我又怎能不全你舐犢之情。”
“你的兒子不會卷入這次的事情裡來,他會在我王府裡做一個侍衛,安安穩穩度過一生。”
老人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雙手高舉過頭頂,互抱成拳,就那麽坐著給苻堅作了一個揖。
老人舉著雙手往前一拜,把頭輕輕磕在了桌面上。
再也不能動彈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