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缺月,落葉沙沙,除了幾聲草蟲夜鳴,這裡便沒有其他聲音。
文熠透過頭頂的樹葉縫隙,看著九天之上的明月。
縱是天資絕世,胸羅甲兵,終是難逃這門閥權力的傾軋。
謝艾自然是已經死了。
他被張祚梟首示眾,還背上了意圖行刺的罪名,每一個西涼的百姓都知道。
人都死了,什麽計策不計策的,還能有什麽用?
這天下眾生熙熙攘攘,和一個死人又有什麽相乾?
要破這亂世之局,難道除了領兵造反,將世上一切全都打碎重來,就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文熠的身後傳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他沒有回頭,依然望著天上明月出神。
“奇怪了?”劉茂沙啞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此前這一路上,他們都對你看管甚緊,怎麽現在卻連個伺候的仆人也不派?”
“你小子該不會是已經叛出了秦國吧?”
文熠還沒有完全從思緒之中出來,淡淡回道:“你又不是秦國的人,我叛不叛秦國,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呵呵,倒也是。”劉茂笑了兩聲,出奇的沒有反駁。
文熠不由有些好奇。他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
月光下,劉茂身著一套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衣,臉抹的有些黑,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任是誰來看了,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仆。
“你沒什麽事吧?”文熠問道。
“上次跑路的時候,沒有挨上幾下?”
劉茂溫言道:“我在江湖上浮沉十多年,在刀口舔血,生死間徜徉,活的卻比許多達官貴人還長。”
“這些許弓弩能耐我何,我又怎麽會在陰溝裡翻船?”
文熠眯著眼睛道:“誒,老劉……你有些不同啊。”
“之前哪次見你,我不是被匕首架在脖子上,怎麽現在說話變得這麽和氣了?”
劉茂回道:“不同的不僅是我,還有你自己。”
“我?”
“不錯,之前的你是目標的弟子,是我達成任務的橋梁。而現在的你是東海王的侍童,一個殘廢老軍戶的獨子,董龍。”
劉茂輕聲說著。
文熠心有百竅,聞弦歌而知雅意。
“你把我董龍的身份坐實了?”
“我回了一趟陳倉。”劉茂笑著說:“不僅如此,我還順手幫你解決了幾個尾巴。”
“是淮南王的人還是大單於的人?”文熠在獲知了如今天下形勢之後,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有區別麽?”劉茂道。
“其實不光是東邊來的人,還有一個操著涼州方言的家夥也在打探你的消息,叫我丟進了谷水河裡。”
“看來你小子的身份,不僅僅是秦國中人好奇。”
“張祚麽?”文熠自言自語。
“他來打探我的身份,只怕並不是為了什麽國家大事。”
他想起了車輿上張祚的眼神。
這家夥只怕是把我當作了和他爭搶女人的對手。
對了,馬江月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反正你小子現在的處境很不妙。”劉茂見文熠沒有繼續問話,接著自己的話頭說道。
“趁著現在無人看管,趕緊和我上路,咱們連夜回去長安,你到了東海王庇護下就能保住性命。”
文熠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語,只是微垂著腦袋,沉吟不語。
劉茂等了一會兒,見對方毫無動作,隻好上前去拉文熠的手腕。
“等一下。”文熠忽的退後了一步,避開了劉茂伸過來的手。
“小子有一件事想拜托劉師傅幫忙。”
文熠抬起臉來,看著劉茂的眼睛鄭重道。
劉茂聞言有些發愣。
劉師傅?這小子要幹嘛,說話這麽客氣?
我怎麽有種很糟糕的預感?
他盯著文熠閃閃發亮的眸子,在刀鋒上磨礪多年的鐵石心腸,忽然有些犯怵。
……
姑臧宮城中謙光殿的禦書房裡。
馬江月一身華美宮裝,端正跪坐在案前,鵝黃色長裙擺整齊的向四周鋪開在地面上。
案頭燃著一爐沉香,白煙嫋嫋,案中點著一盞銅燈,燈火熠熠。
桌上鋪開一卷帛書,擦的錚亮的烏漆桌面倒映出馬江月含著微笑的美麗容顏。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
馬江月的聲音溫柔如水,卻也如水一般藏著絲絲難以覺察的寒意。
“是故曹公注曰: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
張祚淡淡的說道。
他斜靠在桌案邊,一手放在案頭,一手擱在腿上,握著一卷書冊輕輕拍打,似乎顯得極為放松。
這篇《孫子.計篇》他聽了沒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早就是耳熟能詳。
他現在這裡聽馬江月讀書,在乎的也從來不是這書上的文字,而是對方的聲音。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馬江月這柔美的聲音幾乎成了張祚賴以放松神經的唯一方法。
無論自己白天處理了多少政務,又解決了多少疑難困境,每天夜裡一身疲憊的回到書房。只要請這福祿縣主馬江月來書房說上一會兒話,他感覺自己什麽疲憊都能夠一掃而空。
因為這個原因,他對馬江月也給足了耐心。
只是這耐心再多,也在不斷的消耗之中。
張祚抬起擱在案上的手臂,輕輕放在了馬江月的柔夷之上,柔聲道:“這些兵法,我也讀過很多次了,什麽時候聽也是一樣。”
“只是今夜夫人可有不同的話要對我說?”
馬江月的手微微一顫,還是放著不動,任由對方揉捏,口中溫言道:“陛下若是不願聽這兵法,妾身為陛下讀漢書可好?”
張祚挪近了身子,將馬江月的小手放在自己腿上。
“夫人,時至今日,難道還不明白本王的真心嗎?”
馬江月用能動的右手輕輕掩住口鼻,淺笑了一聲,軟語道。
“妾身並非草木,陛下對奴的心意,奴又怎能不知?”
“只是妾身師尊過世尚不足年,還望陛下體諒我的苦衷。”
張祚有些不悅道:“古人為師守孝多不過三五個月,可你都快滿一年了。莫不是在找借口故意避開本王?”
馬江月輕巧抽回擱置在對方大腿上的手,轉身伏在地上恭敬施禮道:“孔子逝後,子貢為師守喪六年。妾身只求陛下給予一年之期,實不算多。”
“師尊他雖是懷刃行刺,犯上作亂,為妾身所殺,可畢竟是妾身的師父。”
“每每思及師尊昔日的養育教誨,妾身常常午夜驚醒,難以入眠,深感自己犯下弑師大罪……黃泉之下……恐難……恐難……”
說到最後,馬江月聲音哽咽,話語難以為繼。
張祚看的心疼,連忙把她扶了起來,單手攬在了懷中,柔聲安慰道:“罷了罷了,你快別哭了。”
“我就準你守孝便是,你這一哭我心裡就難受。”
“多謝陛下恩寵。”馬江月軟軟靠在他的懷中,眼角帶淚,滿臉戚色。
張祚看著懷中佳人梨花帶雨的樣子,隻感覺腹中有股邪火無處可去。
“夫人,本王答應在這一年之內絕不碰你的身子,只是讓我嘗嘗你唇上胭脂,應當沒有大礙吧?”
說著,張祚便湊過臉去,向著馬江月的小臉靠近,完全不顧對方是否同意。
“這……”馬江月的身子往後縮去,一幅欲拒還迎的羞怯模樣。
正當此時,門口傳來了內侍尖銳的聲音。
“陛下,涼寧侯前來求見。說是家中宴客,想請福祿縣主回家待客。”
張祚聞言,直起身子,大聲喝道:“叫那小家夥在殿前等著!”
聲音中包含著不屑之意。
馬江月趁機從對方懷裡掙脫開來,拭去淚痕,整理好了衣冠。
她肅容對張祚說道:“陛下,家中來客,妾身作為主人家不可不在場。若是叫別人知道了妾身一直呆在宮中,只怕對陛下清名有礙。”
“還望陛下準許妾身回家待客。”
她正要站起身來,卻被張祚一把拉住了手臂。
張祚的眼裡有欲火升騰。
“每次到了關鍵時刻,這小家夥就來多事!本王遲早要收拾了這個小崽子!”
“今天無論如何,你也要讓本王嘗嘗甜頭!”
說罷,他用力一拉,又把馬江月拉倒在了懷裡,低頭就要向對方唇上吻去。
在這個時候,門外又傳來了其他人的聲音。
這次的聲音焦急不安。
“陛下!值夜都尉來報,宮中發現刺客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