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形勢突然明朗了。
金軍東路軍前鋒已經抵達汴京城外,並在北郊劉家寺一帶安營扎寨,東門、南門亦有小股金軍設下營房。
一時間,汴京內外四城八壁戰備全開,城牆上軍馬往來,人聲鼎沸。大敵當前,軍務繁忙,緊張之程度可想而知。
城內的秩序比前幾日好了不少。
一來開封府已經開榜告示軍情,安撫城中百姓,且路面巡查更加嚴苛,許多乘機生亂的宵小之輩被當場彈壓,起到極大威懾作用,城內治安為之一霽。
二來這並非金軍首次攻到汴京城下,城中百姓多有臨敵處變的經驗。百姓們既然知曉了實情,如同頭頂懸著的靴子落地了,也便坦然了,亦心齊了不少,有些同仇敵愾的味道,政令通暢很多。
天剛蒙蒙亮,晨靄尚未散去,路面冷冷清清。
康王府前的省街亦一片蕭條。此處之所以喚作省街,是由於街東面緊靠中書省。
至宋朝此時,與前朝以尚書省為中樞不同,朝廷將中書、門下省合二為一,獨稱中書省,為三省宰執之首,統轄六部以及中央政事,故中書省地位大幅度提高,已經是北宋帝國的政令中心。
按理說,此街坐落著最高行政中樞,本應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不過近來時事吃緊,中書省各級長官已搬至大內掖門後的明堂辦公,直接自宮中傳發政令,故來往人馬數量大為減少,反而沒有往日的氣象。
中書省往北數裡地方是康王府,人煙更加稀少。
不知何時,一行人馬自南向北而來,忽然停在康王府門前不走了。
康王府前自有侍衛把守。侍衛本來沒在意,站在哨位上往外匆匆一瞥,見一隊行伍鮮衣怒馬,當是哪位大人物趕早出行,在府前略作歇腳,並未在意。
卻見人馬徑直朝著王府過來,侍衛們不敢怠慢,一個小兵匆匆跑上前,抬手攔住,喝道:“何人敢闖王府?”
人馬中走出來一名健壯漢子,亦是衛士裝扮,迎頭衝著小兵上去,口中大聲呵斥,嗓門更大,道:“我家信王殿下前來拜會康王殿下,還不快快通報?”
小兵背誦過趙氏各家王爺的名號,立刻回憶起信王是自家王爺的弟弟,雖然不認識信王的樣貌,但掃眼看見隊伍中央站著一位青年公子,如眾星拱月一般,氣宇軒昂,身形又與自家王爺相仿,哪敢還會懷疑有假?趕緊小心翼翼地敬了個禮,轉身去向上司通報。
他前腳踏進門裡,後腳上司就冒出了頭,是康王府的侍衛頭領,匆匆上前,一眼認出健壯的漢子是信王府侍衛統領朱大泰,明白眼前一行人確系信王府人無疑,不過亦不敢自作主張,只能照葫蘆畫瓢向趙榛行禮告罪後,趕緊派人入府通稟。
這一行人馬正是趙榛諸人。
不過眾人已經全部剔除了易容,露出本來相貌。
等了不大功夫,王府大門洞開。
趙榛抬眼一看,一人跨過門檻,穿過侍衛人群,邁著小步,趨步迎到跟前,大略瞅了趙榛一眼,趕緊躬下身子,迎接道:“康王府都監馮益參見信王殿下。”
趙榛似乎有些不大適應他的禮節,輕咳一聲,趕緊擺手讓他免禮:“馮都監免禮。”
馮益起身後見趙榛盯著自己,趕緊問道:“不知什麽風將殿下吹了過來,有失遠迎,請殿下責怪。”
趙榛尚未回應,身旁一個青年鼻子“嗤”了一聲,教訓道:“你家康王這麽大面子?我家王爺前來拜會,也不親自出來迎接。”
是楊越出聲。
馮益不認識楊越,看楊越不過是個隨從,年歲又不大,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口出狂言教訓自家王爺,心頭有些惱火。
奈何信王就在面前,這番話怕不是信王教唆的?馮益不好當場發作,隻低頭衝趙榛稟道:“稟信王,事有不巧,我家王爺接陛下聖旨,於昨日出使金營去了,不得已只能由奴婢代為迎接殿下。”
“啊!”
此言一出,趙榛一眾人無不發出輕微的驚呼。
楊越似乎更加吃驚,急忙追著問起來,道:“什麽?你家王爺昨日出城了?”
這少年在主人面前毫無顧忌,馮益再也忍耐不住,轉頭衝著楊越斥責道:“放肆,信王面前毫無禮數,成何體統?”
楊越這才意識到方才舉動有些出格,趕緊閉住嘴。
趙榛衝著馮益道:“馮都監,小楊向來心直口快,不過他所問的正是我關心的。我今日過來,正是要拜會康王殿下。怎麽這麽不湊巧?”
正說著,趙榛偷眼看見楊越向自己暗暗示意,頓時理會:“哼哼,馮公公莫非是誆騙我的?我卻不信康王此時不在府中,嗯,待我進府一探不就明了?”
說罷,不待馮益反應過來,帶著身後一眾人就要往裡硬闖。
馮益沒有防備,眼睜睜瞅著趙榛越過自己衝了過去,心頭“咯噔”一聲。
信王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馮益豈會不知道?依他的耳目,早已得知趙榛無法無天,屢次闖下事端。
坊間都在傳聞,道信王於出使中,違背聖命,偷偷返回京城,又隱姓埋名躲藏下來,不知有何圖謀?他今日專挑康王不在府的機會,大張旗鼓地找上門來,又所為何事?看眼前情勢,似乎無法阻止趙榛進入王府,後續又該怎麽辦?
馮益心中十分疑惑,又十分為難。
侍衛不敢造次,一步步往後退,趙榛已經逼近王府大門,馮益歎了一口氣,終於無可奈何地揮揮手,讓侍衛們放趙榛進府。
一切待他進府後從長計議,馮益暗道,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趙榛跨過王府大門,不入前殿的大堂,在楊越一眾人簇擁下直奔後殿。
馮益跟著又是大吃一驚,後殿是女眷休憩的場所,信王便是康王的弟弟亦不能隨意往那地方去。
但趙榛腿腳極快,轉眼間就到了進入後殿的過道處,馮益追之不及,只能在後面大呼道:“殿下,前方乃後殿起居之地,殿下不可擅入!”
趙榛絲毫不予理會,甚至為了擺脫糾纏,加快步伐,像風一般往前疾馳。
府中侍衛、太監把守在過道處,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反應,趙榛已經率著一眾人連闖兩道關卡,進到了後殿。
一進入後殿,這一眾人好似商量過的,氣勢洶洶地向後殿各處散去,動作粗魯,驚得侍女們一片叫聲。
後殿當中是花苑,一仕裝美人正在侍女簇擁下仰頭看天色,忽然聽見院前紛繁嘈雜,一眨眼,一群身份不明之人竟然闖到了王府的後殿,仕裝美人頓時眉頭緊蹙,惱羞成怒,詫道:“何人竟敢擅入後殿?”
這就讓身旁侍女上前過問,馮益已自前殿倉皇而來,仕裝美人衝著他怒斥道:“馮公公,哪裡的瘋子竟敢闖到王府內殿來?”
美人厲聲呵斥,馮益暫且顧不上趙榛,躬著身子,一路小跑到她跟前,稟道:“啟稟夫人,信王清早前來拜訪咱家王爺,奴婢告訴信王,道咱家王爺已出使金營不在府中,信王不信,趁我不注意之時硬闖了進來……”
仕裝美人聽了,這才略路心定,遠遠看了趙榛一眼,小聲問道:“信王?信王來做什麽?”
馮益無法回答,仕裝美人便不再追問。
既然來人是自家小叔,仕裝美人收起驚懼之心定, 臉色慢慢恢復正常,揮手讓馮益在前面領路,朝趙榛緩緩移步過來。
趙榛自然看到了仕裝美人,楊越非常機靈,衝趙榛提醒道:“殿下,前方莫非是康王妃嘉國夫人?”
趙榛點頭應和,衝四下招了招手,讓諸人停下手腳步,不要與王府太監糾纏,自己帶著楊越迎了上去。
未走幾步,趙榛便到了仕裝美人跟前,止住腳步,抱拳,對著仕裝美人頷首致禮,道:“拜見王嫂。”
仕裝美人是趙構的正室嘉國夫人邢秉懿。
趙榛還算守禮,不像故意前來尋事的,邢秉懿心安了不少,不過心頭還有些怒意,忍不住嗔怪道:“十八哥一清早帶著麾下闖到府中後殿,成何體統?讓你王兄知曉了,只怕少不得一陣責怪,若再鬧到皇兄那裡,只怕要受宗正寺責罰!”
邢秉懿所言有理,趙榛也不爭辯,只是低頭賠罪。
身旁的楊越卻不服氣,見趙榛極為謙恭,有些不滿,直接道:“嘉國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王爺並非無事而來,乃是事情緊急,不得不為!”
這小青年目無尊長,屢次越過主人強行出頭,這次竟敢直面自家主母,無禮悖逆至極,馮益看在眼中,腮幫子咬得鼓鼓的,正要出口申飭,邢秉懿擺了擺手。
邢秉懿看楊越年紀輕輕,卻極有主見,不知口中急事是何事,於是阻止了馮益道:“且讓他說。”
邢秉懿當然認識趙榛,不過在她的印象裡趙榛不過是個小娃娃,哪會有什麽主見,倒是他圍在身邊的這些人不能小覷,說不定是何方能人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