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趙榛以出使的名義逃離京城,秦檜身為副使,實則負有監督職責,故有失察之責,耿南仲之流亦因此在朝堂上當著官家的面嘲弄過他,所以這一段時間以來秦檜收斂許多,逢朝會多不發言,以免再遭人攻擊。今日亦不例外,秦檜一人獨行獨往,毫無人理會。
忽然,一人在秦檜的背後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輕聲道:“會之近來悶悶不樂,不似一貫的做派。哪有沉默訥言的禦史啊,不成體統喲!”
秦檜一回頭,見是李回。
二人私交甚篤,秦檜與他之間毫無隔閡,清楚他在開玩笑,微微一笑道:“亂世節度,太平禦史。少愚兄,如今天下不太平,我這禦史於時局有何用處?顧好自己便罷。”
李回聽他提到太平、亂世一類時勢之詞,時局一下子湧入腦中,心頭很煩惱,不去回應,轉念道:“我看會之眉頭緊蹙,當是有何思索?”
秦檜也不避他,停下腳步,附在李回耳旁,將心中琢磨之事悄聲告訴道:“方才官家在殿上著王雲宣旨康王開天下兵馬大元帥府,我在想這王雲此行必是有去無回!”說著,將手抵在胸前,做了往下砍的手勢。
“啊!”李回大吃一驚,不解追問起來,“會之怎會如此預測?”
秦檜沒有直接回答,轉換話題,小聲道:“少愚兄莫非不知信王出使的背後目的?”
李回亦小聲回他:“信王以出使為名意在出離汴京,此事在朝中文武百官中已經傳開了,只是顧及官家的臉面,並未搬上台面明說而已。”
秦檜點了點頭,抬眼望了望李回,道:“豈止信王?康王難道不是同樣的打算?”
李回位列副樞密院使,消息也很靈通,自然能知曉康王的一些舉動,當下回道:“我也聽說康王亦有此打算,想避到城外,不過他並未像信王那般挖空心思、不顧一切想離開汴京。如今康王又出使金營去了,倒是為官家分憂不少。”
秦檜不以為然道:“你真以為康王出使金營去了?”
李回不解道:“不出使金營還能去哪?”
秦檜於是扳起手指頭算了起來:“上月二十六日,京中忽然來了一群金人,說是金軍右元帥斡離不麾下使節,要我朝派人和議,更指名道姓非康王不可。”
李回點了點頭,秦檜此話不錯。
十一月二十六日,當時斡離不先鋒軍已經渡過了黃河,駐扎在汴京郊外劉家寺。當日清晨,一群金人扣城,言道乃斡離不派出的使節,希望與大宋繼續和談。
趙宋朝廷自然探知金軍前鋒已到,金人既提出和談,哪有不談的道理?這些金人面色生疏,不是斡離不營一貫派來的和談使節,但這些人精通女真文與漢文,非一般人所能為,且朝廷在仔細查驗大使文牒後發覺並無異樣,便將這些金人迎入城內。
金人使節目的簡單,隻說時至今日未見宋國親王前往金營和談,故要求宋國再派親王前去,然後直接點名康王趙構出使金營,早作和議準備。
朝廷官員一路匯報,上奏到趙桓處,趙桓朱筆一批,準了。
李回聽秦檜話中有話,似乎懷疑康王出使一事,不由詢問道:“會之莫非認為當中有詐?”說了又覺得不妥,反問道:“這有何詐?康王出使金營乃是不爭的事實,豈會有錯?”
秦檜搖了搖頭,道:“康王出了城後再無消息。如今斡離不已經兵臨城下,依然未見康王蹤影。不是有詐又是什麽?恐怕康王並未在金營中。”
他這麽一說,李回恍然大悟,立即覺得事有蹊蹺,急忙追問道:“依會之之見,康王不在金營又會在哪兒?”
秦檜指了指北邊,悄悄道:“相州……汪伯彥……”
李回這才如夢初醒。前後仔細回想了一遍,忽然覺得秦檜果然心思剔透、神機妙算,忍不住驚道:“哎呀!康王終是與信王一樣,致京師於不顧,逃了出去!這麽說,那些金國使節……”
如果真心做局,使節何嘗不能為假的?
不過,二人此時身處宮中,金吾衛來回穿梭,李回不好明著說出來。
“康王與信王在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金人亦有些忌憚,只是官家……”秦檜見李回終於領悟了便不再深言,將手攏在腹下略作敬拜狀,才道,“怕又多了一塊心病!”
李回暗暗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秦檜預言王雲此去將喪失性命,仍然有些不解,問道:“會之說了這麽多,卻與王雲有何相關?”
秦檜拉住他的手,道:“少愚兄,你我能想到的,耿南仲會想不到?說不定陛下亦有所警覺。耿南仲之所以引薦王雲前去宣諭聖旨,不過是要獲悉康王的真實下落。倘若康王真如你我所意想的不在金營,王雲必會隱藏聖旨,逼迫康王前往出使金營。你我心中都清楚,出使不過是作質。康王既已心生逃意,屆時豈會遷就王雲與耿南仲?王雲除了一死,別無他途。”
秦檜這一番分析環環相扣、入木三分,李回佩服地五體投地,合掌大讚:“會之真乃一針見血啊!我早說會之有宰相之才,到今日更加深信不疑。”
秦檜淡然地微微一笑,顯然並不將李回的捧場放在心上。
李回索性又問道:“會之向來料事如神。我倒有一問,請會之務必作答。”見秦檜未有拒絕,李回繼續追問:“會之,你且說說這汴京城之前途吧。當真會陷於金人之手?”
秦檜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此問題,絲毫不回避,直接道:“汴京落於金人之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隻何相公、孫同知迂癡,看不清形勢而已!如果汴京不落,信王緣何不顧一切地出走?信王看似年歲尚小,實乃明見萬裡之人,前後都在他的計算當中。還有什麽好懷疑的?”
李回亦聽說了信王的種種作為,對這小王爺早已另眼相看,再聽秦檜說得斬釘截鐵,終於深信不疑。
“唉……”秦檜忽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李回隻當他感慨汴京的前途,不經意道:“會之何故歎氣?”
秦檜沒有說話,拉住李回的手,在他掌心上輕輕畫了一個字。
“廢……”李回更加不解,“會之,這是何意?”
“我怕汴京全城陷落之後,金人會行廢立之事!”
秦檜終是忍不住,將嘴唇緊緊地貼在李回耳廓上,以幾乎蚊子一般的聲音解釋給李回聽。
聲音雖小,何異於山崩地裂。
今日秦檜與他說的每一句話,一句勝似一句,撼天動地,驚得李回目瞪口咂、六神無主。
等他反應過來後,發現秦檜已經自顧自地走了。
李回趕緊穩住心神,起身去追秦檜。豈料秦檜越走越快,李回始終追趕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穿過掖門,出了宮城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