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與趙佶先前向趙芙金解釋不離開汴京的理由如出一轍,此時刻意再提一遍,意在替趙桓解開心結,以免他陷入情緒中不能自已。
果然,趙桓聽了這話,心頭好受一些,歎了一口氣,道:“父皇明鑒,朕坐擁汴京城尚且不敵,就算出了城又如何是金寇的對手?”
這話也是實話。
哪怕趙桓逃出汴京,在金人鐵騎面前,又能掙扎到幾時?最終只怕都是徒勞,還不如現在這般省事。
趙佶又寬慰幾句,再提起一樁事,問道:“老拙聽說汴京陷落後,金軍左右元帥本只要我前往青城詣營,怎麽後來改成官家親自前往?”
之前趙桓與金人商議投降之事時,粘罕、斡離不出言,要趙佶赴青城獻降表,意在將趙佶扣為人質,孰料趙桓主動提出可親身前往,出乎二酋首意料。
不過,趙佶這話正說中趙桓疑忌之處。
趙桓之所以親赴青城,並非多麽慷慨果敢,而是生怕趙佶與金人串通一氣,暗暗以他為籌碼,將趙桓賣給金人,換趙佶富貴如初。
去年(宣和七年,公元1126年)十月,粘罕、斡離不率軍南侵,趙佶為推卸責任,將皇位匆匆傳給趙桓。
那時,趙佶一貫偏愛鄆王趙楷,一路栽培,完全當作接班人培養。
趙桓雖身為皇太子,但太子之位看起來可能隨時被廢,一直戰戰兢兢,唯恐出了紕漏。
孰料天命難料,趙佶為避兵禍,倉皇逃命,臨行前將皇位傳給趙桓,這才沒趙楷何事。
趙桓有驚無險登基稱帝,即位後始終記著這些往事,心中耿耿於懷。
再說趙佶將皇位傳給趙桓後,一路逃離汴京。
今年年初他逃到鎮江後,此地遠離中原戰場,沒有戰事,趙佶變得從容起來,忍不住又惦記自己的皇位,於是讓各地官員都來鎮江覲見,幾乎將鎮江重作為一個朝廷。
汴京朝中多是趙佶的老臣,像蔡京、童貫這些人,對趙佶忠心耿耿。
趙桓剛剛即位,這些人仍將趙佶看作皇帝,不把趙桓當回事,甚至一度傳聞,等時局穩定了,趙佶還將重新登基。
這是趙桓的另一樁心事。
前文中曾提到,趙桓心心念念趙佶做了過火的事,對趙佶很有意見,便是指此事。
孰料後來趙桓在李綱等主戰派大臣輔佐下,打退了金兵,進而穩定局勢。
趙桓雖然性格懦弱,但也有政治手腕。
等金軍退走,他坐穩皇帝寶座,於是借機誅殺蔡京等“六賊”,又罷黜一大批舊朝官員,這些人都是趙佶的心腹,任用新人。
自此,趙佶重新登基的美夢宣告徹底破碎。
趙桓也不再遷就趙佶,讓人將趙佶召回汴京,徑直安置在龍德宮,又著人嚴密看守,名為保護,實為監禁,趙佶失去行動自由。
前文中提到,趙佶曾派女兒淑德帝姬趙芙金出宮辦事,正是趙佶與他周圍的人被趙桓看得嚴嚴實實,沒有出龍德宮機會,只因趙芙金單純,趙桓未顧得上她,所以被趙佶利用上罷了。
趙桓心中忌憚趙佶,不願讓趙佶單獨與金人接觸,寧願自己受辱,親自前往金營獻表投降,也不能讓皇位有一絲閃失。
不過這些話不能和趙佶直說,趙桓淡淡地回道:“太上皇乃萬乘之軀,豈可隻身犯險?”
話中又將趙佶的稱呼改了回來。
趙佶這話是故意問的。他心知趙桓內心猜疑之處,今日有意化解父子之間仇意。
趙桓這麽說,趙佶忽然語噎,接著兩行清淚自腮上滑落,忍不住捂住臉,抽泣起來:“老拙不該啊!”
趙桓始料不及他會突然流淚,有些措手不及,趕忙問道:“太上皇何出此言?”
趙佶的淚水一經流出,像扯不斷的線,再也止不住,先是抽泣,後來發展成捧著臉嚎啕大哭。
悲情絕不是假的。
趙桓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能隨他去。
趙佶如此痛哭,趙桓的眼圈不自覺跟著紅起來。
周圍太監侍女無不誠惶誠恐,沒人敢出聲勸慰。連一貫陪著趙桓的貼身內侍邵成章也不敢輕易出聲,隻交代太監侍女把頭低下去,隻當沒看見沒聽著。
趙佶哭了一陣,哭聲慢慢再變成抽泣。
又過了一會,他才撤開雙手,雙眼又紅又腫,臉上都是淚斑,本來養尊處優、紅光滿面的臉,盡顯頹態、老態。
趙桓忍不住將自己的龍帕遞給他。
趙佶接過來,將淚水擦去後,然後將龍帕緊緊地攥在手中,緩了一口氣,對趙桓道:“老拙一不該,不該在位時獨寵鄆王,讓官家擔驚受怕。”
趙佶這麽一說,好似戳中趙桓胸口最柔軟的一塊,喉頭頓時有些哽咽,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卻不相信這話出自趙佶之口。
趙佶便將那時的苦衷說了說,無外乎朝中宮內各方各派的一些爭鬥史,他亦無能為力。
趙佶有心尋求趙桓諒解,便把寵愛趙楷的所有責任都推出去,言下之意都是不得不這麽做的難處,又小心翼翼地貼了許多好話,哄趙桓寬心。
有些事趙桓也是第一次聽說。
聽了之後,以他如今身在帝位的角度去看,倒覺得趙佶確有難言之隱,聽起來確是錯怪趙佶了。
趙桓亦清楚父親所言真真假假,不能全部當真。
但趙佶有此態度,趙桓內心有些感動。
二人本是父子,彼此之間消解誤會只不過缺了一道契機。
趙佶肯拉下臉面,親自向趙桓解釋致歉,趙桓這塊心事慢慢消融了。
趙佶見趙桓臉色緩和許多,故意頓了頓,拉了拉趙桓的手,以示親密,才道:“老拙二不該,不該年老昏聵,在鎮江時常發敕命,影響國家大事,更讓官家左右為難。”
趙桓又一樁心事被趙佶說中。
再聽趙佶道來,滿是懊悔自責之情,溢於言表,看來真切悔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權力面前,誰能抵擋住誘惑?
彼時趙佶剛剛交出帝位,戀棧權力實屬人情必然,換自己又能高明到哪去?自己就能忍住權力的誘惑?
設身處地一想,趙桓感覺已經全部原諒了趙佶。
不知不覺間,趙桓曾經的恨意全部煙消雲散,忍不住握住趙佶的手,道:“父皇……”稱呼不知不覺又改了。
趙佶不等趙桓回應,拍了拍他手背,再道:“老拙三不該……”
趙桓心頭一驚。
前面兩件事一直窩在趙桓心上,如鯁在喉,每每想來抑鬱得很,除此以外,倒對趙佶沒有其他看法。
莫非他還有什麽事瞞著自己?
趙桓心一提,不知父親口中會吐露何樣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