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泰說到激動之處,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田垚肩膀,然後把小拇指勾出來比劃給田垚看:“這秦副使眼中容不下人,卻得在王爺裝作低聲下氣。唉……這些貴人啊,想來也可憐!”
田垚本就騎術不精,騎得不怎麽穩當,朱大泰一巴掌幾乎將他拍下馬。田垚趕緊抱住馬脖子,伏在馬背上一動不動,無暇回他的話。
秦栯在旁邊見到二人動靜不小,急忙催馬過來詢問。
朱大泰衝著秦檜的背影擠擠眼睛,笑道:“沒事……我和小田先生正在打賭王爺的風追雪與秦副使的馬哪個更雄俊。”
田垚已經直起了身子。秦栯見二人無事便放心了,索性並排同行。
行了幾步,秦栯終是忍不住,輕聲感慨道:“秦副使乃我本家哥哥,如此年輕已位及三公之列,真是我秦家之門楣。況哥哥為人謙遜,我如此不成器他絲毫不介意,肯認真教我道理。啊!哥哥的器量才學、處世之道真當得起我輩之楷模!”
秦栯這麽說,自是他對秦檜的感受與朱大泰、田垚迥異。
朱大泰知道他與秦檜是親戚,所以被親情遮蔽了眼睛,亦是情理之中,不忍心攪了秦栯的興致,於是未搭話,催馬跟在趙榛身後。
眾人往北去。
沿途南下逃難的百姓不絕於目。偶爾幾匹軍馬從眾人身邊奔過,馬匹踩踏多了,積雪慢慢融化,黑色的泥土被翻出地面,道路越來越泥濘,但與昨日剛下雪時道路濕滑相比好走了一些。一行人行進的速度快上幾分。
不一會,聽到遠處傳來陣陣號角聲,隱隱地可以看見旗幟人影攢動。
朱大泰趕緊提醒道:“殿下,前方怕是駐扎了軍營?”
果不其然,半裡地後,前面一字擺著數十頂軍帳擋住去路,路當中又有層層拒馬、鹿砦把道路分成進出兩個口子,有士兵把守在路障兩旁。
趙榛已經讓人撤去出使的旗牌,所以走到跟前時士兵並不清楚他們的身份。
其中一個小頭頭也不多問,上前揮手攔住眾人,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李大帥有令,無論官民驗明身份才能通過,請各位大人下馬,查驗後再行。”
朱大泰正在馬上,見一個小兵如此傲慢,頓時像踩到了尾巴一樣怒不可遏,當即從馬上一躍而下,舉起鞭子指著小頭頭罵道:“查甚麽查?查個逑!不睜開狗眼看看爺爺是什麽人?狗膽包天,敢查爺爺!”
那個時代特權思想十分嚴重,所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管他何種命令要求,都是看人下菜,即在執行中多會因時、因地、因人差異化執行。所以朱大泰這一表現,眾人不以為異。趙榛心裡還有些不適應,不過他到這個時代多日,已經能夠忍受住,故也沒有出聲,只在馬上冷冷地看著。
小頭頭顯然見過些場面,毫不畏懼,後退一步躲開朱大泰的鞭子,然後躬身稟報,語氣不卑不亢:“諸位大人身份顯貴,小的這點眼力勁還沒有?但小的軍命在身,不能不如此,請諸位大人見諒。”
趙榛不說話,副使秦檜卻不能不出聲。他在馬上觀望了一會,然後和聲細語地對小頭頭道:“你們當值的指揮是誰?喚他出來見本官。”
秦檜紫衣大馬,一看就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小頭頭哪裡敢怠慢?又見秦檜和顏悅色,他順勢避開朱大泰的眼色,恭謹地向後方的秦檜領命,接著一路退到拒馬後面才轉身而去。
此時南北出入口都被趙榛一行人堵住了,士兵號令不通,只能任由人群圍成一團。
不一會,一個全副披掛的指揮隨那小頭頭匆匆趕來。
指揮撥開人群,先在拒馬後方停下腳步、端詳片刻,再大步上前,雙拳一抱,衝秦檜聲音洪亮地拜道:“見過大人!”
他身著甲胄,鐵質的護臂與束甲相撞,哢哢作響,很有氣勢。
秦檜已將魚符備在手中,此時見來了管事之人,便舉了起來在眼前晃了晃,旋即又收在掌心中,才懶洋洋地對指揮道:“我乃朝中禦史,奉官家之命巡視河東河北大營,快速速放行。”
他又擔心萬一這指揮與那小頭頭一樣不識時務,出口拒絕將有損自己的臉面,於是未等指揮開口,又好聲好氣地問道:“小將,你名喚什麽?”
這個指揮二十過半的樣子,身著全副黑漆山字甲,頭上鳳翅兜鍪,腰中鬼臉芴帶,腳下雲頭足脛,一應俱全,標準的武將打扮。
趙榛一直注視著他,認得他這身鎧甲是西軍的裝束。
西軍喜用黑色,故極其好認。與河南、河東軍喜用金色紅色不同,西軍在服飾色彩上更加喜用深色或黑色。老秦人在秦朝時尚黑色,莫非一直流傳了下來?趙榛心中暗度。
指揮顧不上其他,急忙回答秦檜道:“稟大人,卑職乃李撫使帳下營副指揮使姚信仲,奉撫使之命,在此地查驗往來軍民的官憑文書。”
趙榛不免又打量他一番。
這指揮一身穿戴價值不菲,家境定然不錯,不過他二十多歲年紀仍只是個營副指揮使,想來只是家有資財而非世家之後。趙榛在心中忍不住猜他的家世。
北宋兵製,禁軍編制為廂、軍、營、都四級。廂轄十軍,軍轄五營,營轄五都,每都一百人。營指揮,實為宋代最低層級的禁軍建制。如此算來,這名叫姚信仲的指揮不過區區千戶,其實千戶也算不上,充其量半個千戶。而像他這般年紀只要略有家世,要麽身在軍樞要害部門,要麽獨領一軍,而非仍身在基層做著大宋最低級武官序列的副職。
秦檜不等他說完,忽然大聲喝道:“本官知道了!剛才已經告訴你本官皇命在身,你既已驗了官符,還不趕緊放行?”
姚信仲抬頭看了看眾人,又認真地看了看趙榛,然後不假思索,右手一抬,便讓值守的士兵驅散人群、把障礙搬開讓路。那個小頭頭見姚信仲沒有查驗就要放行,急著跳出去攔住眾人。姚信仲從背後一把扯住他的後領,拽到一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大泰見狀,嘴裡哼了一聲,當仁不讓地牽上趙榛的馬,又牽著自己的馬,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
秦檜有意落在隊伍最後,等趙榛等人進到營帳後方看不見了,他忽然衝著姚信仲招了招手。
待姚信仲過來之後,秦檜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微笑道:“看在你識時務的份上,本官送你一份造化。這是本官寫給李簽院,嗯……便是李撫使的一封信。本官本要順路去看他,現在我因為陪著大官脫不開身,故以書信略表問候,你替本官去送這封信。哦,李撫使定會對你有所封賞!至於如何封賞, 就看你個人臨機應變,想來不會兩手落空。”
“謝大人恩遇!”姚信仲大喜。一抱拳,鐵甲嘎嘎作聲,趕緊接過書信,退在路旁等候他離去。
很快,秦檜身影隱沒在軍帳後面。
小頭頭卻在姚信仲身後不滿地嘟囔起來:“姚指揮,李大帥有令人人都要檢查、一個不能漏過。眼下兩軍大戰在即,奸細眾多,來無蹤去無影,尤其從南邊往北去的更要嚴查……”
姚信仲不耐煩地回過頭,摑起指節在他頭上狠狠地拷了一下:“尤其什麽?看不出他們是什麽人物?我用你教?剛才說話的大人只怕與李撫使同起同坐,中間那個公子更不得了。沒個眼力勁!給你穿身軍皮,手裡有點攔路封道鼻屎大的權力,真忘了自己幾斤幾兩?姓甚名誰了?”
小頭頭被姚信仲一摑子摑在額頭上,摑得生疼,趕緊抱住頭躲到一邊,想到自己恪盡職守落得這個下場,一時有些委屈,肩膀忍不住聳動起來。
手下一個小兵見姚信仲走了,趕緊安慰他道:“鮑都頭,咱們是關中兵,不過是客軍,上頭讓咱幹啥咱幹啥,河南又非咱們家鄉,甚個保境安民?那是朝中大官的職責。戰火沒燒到關中,得過且過、得過且過,何必和他們較真呢?”
旁邊幾個小兵也一起點頭稱是,紛紛哄起鮑都頭。鮑都頭心頭這才好過一些。
姚信仲走在前方,自然看不見麾下在身後的諸般舉動。
此時他輕輕撫地摸著掌中的信箋,又仔細回味一番秦檜的話,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期待,卻將其他全部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