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走了一會。
果不其然,村子外圍士兵來回巡邏,四面八方進出的路口有重兵把守,看來折彥質所言非虛。
村頭幾隻黃狗、黑狗遠遠地立在田埂上,看著眾人,既不叫也不咬,見眾人往他處走了,這些狗一起轉頭跑了。
一行人在折彥質的帶領下徑直沿著河岸向北行了數百米,未從汜水村中穿過,等趙榛留意起來時,已經看見村子後頭一裡地外無數軍帳綿延不絕,旗幡林立。
自此地起,兩道柵欄將村子與軍營隔絕開,由東向西一眼望不到頭。柵欄當中,轅門高聳,此時轅門大開,兩排重裝軍士分立在兩邊。
折彥質提前讓副將回營,洞開營門迎接趙榛的到來。
轅門下有一人領頭站著,其後跟著大小文官將領。
一陣沉重厚樸的牛角號聲響起後,重裝軍士齊刷刷轉向趙榛這一面,一起躬身道:“恭迎天使!”臂腕甲胄撞動,一片鏗鏘之聲,很有威勢。
趙榛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古代軍隊,趕緊從馬上下來,由折彥質陪同向前走,每經過一名軍士旁,其人一抱拳,然後挺身肅立,一時間金戈之聲不絕於耳,趙榛為之動容。
領頭候著的人白面無須,體態富貴,年紀與折彥質相仿。這人見趙榛快到跟前了,趨步迎了上來,趙榛腦海中沒有此人的記憶,所以不知道他是誰。
秦檜驚道:“王大人,汜水乃西輔轄地,不是西京,你如何到了折副使營中?”言下之意是這王大人本應待在西京,而不應出現在西輔,似乎在責怪他擅離屬地。
西輔是鄭州,西京是洛陽。汜水地處洛陽、鄭州之間,宋徽宗在設置西輔郡時將汜水劃給鄭州,此時西輔設置剛剛撤並,汜水仍屬於鄭州。
那人衝著趙榛一拜道:“殿下,下官王襄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又衝秦檜道:“秦中丞,本官昨日特在此地迎接王尚書,正待回署西京,聽聞信王殿下駕臨便在此等候覲見。”
王尚書就是趙榛剛才遇見的王雲。
趙榛借此時機悄聲問了問折彥質,原來此人是河南尹、西京留守王襄,他又兼著西道都總管,這些年王襄一直經營河洛等地,未到京任職,所以趙榛沒有印象。
先前宋徽宗罷了四輔設置,宋欽宗隨之在何栗的建議下設立四道都總管代替。以知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趙野為北道都總管,知河南府(即洛陽)王襄為西道都總管,知鄧州(今河南鄧州)張叔夜為南道都總管,知應天府(今河南商丘)胡直孺為東道總管。
四道都總管聚齊屬地人財物各項大權,類似唐時的節度使。
照何栗的設計,京畿往西都為西道都總管所領,不過此時制度剛剛創設,且朝中反對聲音不斷,所以四道的權力隻集中在都總管所轄州府,比如王襄知河南府,西道都總管的權力也隻輻射河南府轄內,但是他享有管轄京畿以西的權力,卻是有憑據的,故他離開洛陽到鄭州沒有過錯,算不上擅離守土。
秦檜、王襄二人言談舉止不動聲色,但趙榛隱隱感覺到一股火藥味。
朝堂之上,機關無數,說不定他二人有什麽過節,趙榛無心摻和,裝作不明就裡好言好語道:“有勞王大人牽掛,小王拜謝。”說著便隨折彥質進了轅門。
除了王襄,其他人折彥質一概沒有介紹,想必都是下屬裨將沒有介紹的必要,王襄急忙讓開道路,跟在趙榛身後。
轅門後面近處兩排士兵持槍分列兩邊,一面面紅綠的小旗、大旗烈烈生風,再遠處不少士兵聚在一起向這邊張望,不過被警戒的士兵攔著不讓靠近,最遠處人員來來往往,沒有任何限制。
營中一片肅靜。士兵接到命令,處處壓抑著聲響,饒是如此,此處是宣撫營中軍所在之地,馬嘶犬吠之聲不絕於耳,時刻提醒著趙榛這就是宋金兩國西面戰場前線。
軍帳中縱橫留了幾條通道供交通使用,正中間一條道路最寬闊,積雪掃得一乾二淨,路面鋪著青磚碎石向北延伸,那裡無數木頭柱子挨在一起,密密麻麻,清晰可見。
木頭柱子後面,如白如鏡,景象與泥濘雜爛的路面完全不同。
趙榛停下來仔細眺望才發現大水緩緩流動,像一泓白錦慢慢地在眼前展開。
黃河!
趙榛腦海中立刻迸出這個詞,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詞。沒錯,是黃河沒錯,中國人的母親河。母愛如水,此時黃河如深沉含蓄的母親默默地注視著趙榛。
激動。
趙榛眼淚奪眶而出,為了不讓眾人察覺出他內心的波動,趕緊扭過頭去看他處,只見西北邊兩峰之間屹立著一座雄關,極為顯眼。
折彥質見趙榛望著關樓,伸手指著道:“殿下,那是虎牢關,下官的中軍帳設在虎牢關上。”
虎牢關!趙榛心頭一凜。多麽熟悉的字眼,又是多麽陌生的地方。
虎牢關地處洛陽與鄭州之間。以虎牢關為界,往東是平原,往西是山脈。從西往東,虎牢關系西北山地與中原平地的最後一道屏障,從東往西,它又是中原平地與西北山地的第一道關隘,位置之險要可想而知。
後世人看三國演義,多聽說虎牢關前三英戰呂布這些歷史演義,鮮為人知的是劉邦與項羽的楚漢之爭、李世民與竇建德的武牢之戰都在此地,漢高祖、唐太宗在奪取虎牢關後,往東發展,進而東西兼顧,奠定了一統中原的本錢。
以此時天下政治經濟人口分布來說,如果把江山看作串起來的銅錢,虎牢關就是當中極為重要的一處錢串,這一處錢串斷了,銅錢散落,難以成串,混一天下就是一句笑談。
彥質說出虎牢關的大名,趙榛恨不得這就登上去。折彥質看在眼中,不待催促,在先帶路往虎牢關去,沿途他指著身邊流淌的河流道:“這是汜水河。”
汜水河最終流向黃河。河面窄的地方五六丈,寬的地方近十丈,河上修建木橋。眾人自橋上經過時,過橋處比較狹窄,又是河灣地帶,河水在此奔騰折返,進擊水岸、退擊後浪,轟鳴聲如同野馬狂奔。浪花四濺,橋上濕漉漉的。
如果不是滿眼軍營帳篷,趙榛幾乎覺得此地是一處景區的秀麗溪澗。有山有水有人文,後世當為旅遊勝地!
眾人走了一裡多地到了虎牢關下。
虎牢關不是一處孤單單的關隘,而是一座略有些規模的關城,當中修建了關門、關樓,牆高樓偉,逼仄的關門恰好將東西進出道路卡在當中。又沿著山麓向正北、西南兩個方向修建了城牆,綿延數裡,每隔一段路程又修建幾座樓閣。城牆上軍旗招展,士兵沿著牆垛一字排開,個個挺立肅穆,不為寒風所動。
關門候著勤務士卒,上前將諸人的馬牽走。
趙榛回眼一看,風追雪蹄腿腹下沾著灰漿黑泥,寒風之中凍成一團團髒兮兮的冰疙瘩,遠看幾乎認不出它本來的模樣,再低頭看看自己,腿腳與披風後擺處也黏著汙泥,衣服潮濕陰冷得很。
眾人莫不如此。一路行來,馬踏飛泥,飛濺到眾人身上。眾人都想趕緊歇息下來,洗個熱水澡、換身乾燥的衣物才是首選。眾人趕緊拾階而上,隨著折彥質進到關門後。
門洞鑿了一條向上的甬道,甬道很窄,甬道裡台階又陡又高,近十米高度,半途還有一道轉折,僅能容許一人上下。
趙榛緊跟折彥質身後攀爬甬道,幾次抬頭,昏暗的通道中除了折彥質的背部與兩旁濕漉漉的牆壁,沒有其他景物,便一心低著頭往上爬,一路上去手腳並用,有些狼狽。等趙榛再抬頭時,折彥質已經候在上方,他彎身向趙榛伸出手,趙榛手搭上去,被折彥質巧妙一拽,身體到了城牆之上。uukanshu
眼前頓時一亮,明亮的天空複現於前,空氣凜冽而新鮮。通道中氣象晦暗,有一股霉味,城牆上沁人心脾。
趙榛舉目望去,關城上別有洞天。
東西牆垛之間,城牆足有兩三丈寬,通道出口處南北橫著一幢關樓,關樓三層高,算不上巍峨,沒有濃墨粉飾但紅頂灰牆,窗欞上糊的麻紙雪白簇新,顯然有心清理過。
自此半裡地外北邊南邊兩處又各修了兩幢樓,都在遠處,趙榛看不甚清楚,於是回頭往後看,看見秦檜的模樣十分狼狽。
趙榛在甬道中有兩次滑腳,重重地踩在秦檜襆頭上,而秦檜的大氅又太過寬松,在甬道裡四下碰擦,所以秦檜一頭一臉泥瘢汙漬。
秦檜滿臉慍色,一上到關樓就急忙催促著去休憩的場所。折彥質趕緊帶著眾人趕過去,他已將南邊一處朝東的樓閣辟作眾人下榻之處,到了那邊之後安排趙榛住在最當中一間閣樓,又安排秦檜住在南邊一間。
很快趙榛被人前呼後擁著進入屋內,秦檜這才與王襄、折彥質等人揮手道別。
一進到房內,秦檜先坐著等候了片刻,屋外嘈雜聲音逐漸消散,他慢慢從椅子中站起來,踱到門前,漫不經心地往外看了看,一瞥之後立即揮退門下士卒,迅速將門窗全部關閉,轉身疾步走到書案前。
案上擺著筆墨紙硯。秦檜顧不上磨墨,一把抓起筆,用舌頭舔濕,飛快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寫完之後又仔細回想了一遍,確信沒有錯誤後松了一口氣,然後小心地將紙條折起來,塞進錦囊,最後放到袖中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