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動聲色地將兩個家丁叫到跟前,囑咐道:“看來今晚的確發生了些事情。你二人便循著山牆巡護值守。還要留意這賊道士去而複返。這廝狡猾得很,不要大意。記住,一有異常就速速來報。”
二家丁依諾而去。沈充這才拴上院門,又將兒子支應回房,折身回了堂屋。
趙榛興衝衝地迎了上去,握住沈充的手掌,謝道:“多謝沈大人仗義相助,小王感激不盡。”
沈充有些受寵若驚。說實話,趙榛乃皇家貴胄。他既向自己開口相求,還如此謙謙有禮,讓沈充感到非常受用。頓時覺得方才的付出值了。
趙榛今日忽然不請自來,令沈充心中的疑問更多了一些,不知他所為何來。想到這,沈充索性對趙榛報之微笑,沉默不語。一邊等趙榛如何開口,一邊想著心事。
沈充這些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天象,似乎與眼前這平陽郡王大有關聯。
沈充歷經一個月推演,始終得不出答案,心中癢得很。這一月來,沈充也有衝動,當趙榛來太史局時,索性鑼對鑼、鼓對鼓,當面問一問他。
不過,理智最終戰勝了情感。他屢次話到了嘴邊,又屢次咽了回去。以他太史局官員的身份,若問出那些問題,後果可不一般。這些問題與天象有關,豈不是將趙榛與天象聯系起來?結果嘛,要麽趙榛倒霉、要麽沈充倒霉。沈充掂量了之後,終是不敢問他。
還說十月初一那天,郭京在六甲正兵所設法壇,施法請天兵天將下凡,助守汴京城。
當日,張邦昌讓太史局一應官吏悉數到場,唯獨把沈充留在衙門裡值守。不過是令人難堪的小把戲,沈充習之以常,一笑過之。也樂得一個人自在,便心安理得地在衙中燙了壺老酒,過過嘴癮、暖暖身子,不去湊熱鬧亦好。
據說,郭京卯時起開壇施法。搖旗念咒兩個時辰,約在巳時二刻,西南天際如火燒一般。突然憑空出現了兩顆箭矢般大小的流星。雖小,但極為耀眼。光芒一度壓過暗淡的太陽。由西南向東北方向,疾速地劃過汴京上空。最後,消散在東北大海上方。
彼時,六甲正兵所駐守的道士、六甲兵、禁軍近萬人,滿營盡得睹此天象。一時間,驚訝歡呼之聲,響徹雲天。
沈充自然得以耳聞,於是循聲出門觀望。等他走出衙署時,正看到兩條如同白虹的流星軌跡。
白日飛星,歷歷在目。
罕見的天象立即引起沈充極大的興趣。他集中全部注意力觀察天空。
卻見流星還未消逝,汴京上方又極速地湧起大團厚厚的雲層。在火流星的照射下,五彩斑斕。隱隱間似乎有重重兵影。與流星相比,五彩祥雲聚得快,消散亦快。不過轉眼功夫,便煙散雲散。汴京上空重新恢復晴空萬裡的氣象。
後據郭京上奏,火流星主金國大帥粘罕與斡離不兩賊首。流星隕落,意味這二賊此番南侵將不得善終,當橫死中原。五彩祥雲,主玉皇大帝著天兵天將供郭京差遣。待金兵抵達之時,郭京將調發天兵天將,殺他個片甲不留、有去無回。
五彩祥雲停留不過片刻之間。但郭京將天兵天將的兵甲裝束,描繪得極為詳細。甚至,將領軍的星官元辰丁甲功曹,一一列出名諱,向官家奏明,提醒皇帝事後淨身焚書,禱謝上蒼,為各家天將言功立德。煞有其事,聽說官家亦首肯了。
此二件天象,當天便在城裡傳播開。
郭京言之鑿鑿。加之他施法在先,天象隨之而來。若非郭京施法,怎會有此天象?闔城上下由不得不信。
一時間,整個汴京一掃多日的陰霾。
上至官家、太上皇,下至文武百官、黎明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昨日整個汴京以為身居死地、無所依靠,今日便逃到了生天。心情大起大落,如過山車一般。
城中百姓一個個覺得天也亮了,空氣也溫暖了,人也精神了。死氣沉沉的城市,頓時恢復了生氣。
沈充初時也頗受鼓舞。但當晚他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念頭,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中國人自古崇信天人合一。人間之事,往往對應著天上之象,古人對此深信不疑。
太史局,在神宗朝元豐改製前,歷朝歷代一直稱作司天監。主要職責是通過觀測天象的變化,來推算世間的大事。正合著天人合一的玄理。
但像沈充這樣的技術官吏,在長期的天象觀測中,慢慢地萌生了一些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正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沈充隱隱覺得,這些天象有其自身的規律,經年累月,不為人間所動。
張平子(張衡)道, 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
既然宇宙是無窮無盡的,那麽意味著天象也是無窮無盡的。人既不能數盡天象,又如何能與人間之事一一對應呢?這麽簡單的道理,卻因為迷信天人合一而被忽略了。
天象對應人間之事?沈充產生了懷疑,據此也對郭京的說辭產生了懷疑。
天象是吉是凶,靠人去鼓吹、去附會。人嘴兩張皮,怎麽鼓吹附會,豈不是因人而異的事?至於天兵天將之說,更加不靠譜。古往今來,用兵的誰會妄言可借天兵天將之力?
沈充寧願相信郭京是精湛的星象大師,提前預測到了這些天象,也不願相信他那些荒唐的理由。
同時,還有一件雖然很微弱但更加令他震動的天象,讓沈充愈發迷惑。
彼時,闔城上下隻關注著流星與祥雲,卻不知在祥雲快散之時,一襲淡淡的光柱瞬間由天入地,一瞬而逝。而光柱落地之處正是平陽郡王府。
沈充觀察入微。即便它如風馳電掣,快到眼睛難以捕捉,也被沈充看在眼中。他深信自己不會看錯。沈充長期觀察星宿,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能夠辨認出光柱旁細微的空氣波動引起的光線折射。
這卻是十分難解的。如果真有天象,也應落在平陽郡王身上?!
為了弄清楚這一現象,沈充翻遍了典籍,不過最終一無所獲。這亦是沈充對趙榛感到莫名地敬畏的由來。
此刻,趙榛緊緊地握著沈充的手。
而沈充的腦海中正快速地回想這一月以來的種種作為。不知不覺間,趙榛拽著他一起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