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西關大街北,大河坊。由於其緊鄰汴河,故由此得名。
天近掌燈時分。大河坊西靠近宣澤水門處一處民宅。此地處於街坊的邊緣,又毗鄰著城牆,所以一貫比較安靜。不過,此時陣陣寒暄聲打破了寧靜。
“三郎一介異鄉逃難之民,竟勞得侯保長牽掛,屢次上門關心問候。無以回報,心裡實在有愧。”一位二十有余的年輕人在門口迎著一頭髮虛白、穿著簡樸的老人,文質彬彬地說道。
他身後跟著幾個隨從,年長者、年輕者俱有。高矮胖瘦,樣貌各異。他們將年輕人捧在前方,但個個都非常警醒。看似笑臉相迎,實際上,無時不刻不在關注著老人。
“豈敢,豈敢。小老漢不過受鄉親們信任,推舉忝為保長。訪戶探鄰本就是老漢職責所在。更何況李公子雖然來自京外,但氣度不凡,是地方大家公子,小老漢豈敢怠慢了。”
侯保長見人群中那個最魁梧的壯漢,怒目圓視,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暮色中像是要把自己一口吃掉。急忙垂下眼,轉頭對李公子抱拳道,“今晚登門拜訪,實乃城外發生了大事,特來通報公子一聲。好讓公子心中有數,出門多做些防備。”
“多謝保長一番盛情,李某銘記在心,終身難忘。待將來從容之時,定有重報!”李公子殷勤地向侯保長致謝後,正色問道,“不知保長口中的大事……是指何事?”
侯保長聽他說將有回報時,喜不自勝:“小老漢只是敬重公子的為人,從未想過什麽回報”。說完不等李公子有所回應,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他面前,低聲說道:“公子想必還不知曉,目下防范黃河的大軍……已經回了京城。城外都是退兵。從午後開始,退兵已逐漸進到城裡。退兵囂張跋扈,不服管束,小老漢怕城中將變得非常紛亂,特提前為公子通稟。”
“呀!”李公子裝作驚訝道,“白天我們聽到城內城外非常嘈雜,原來是防禦黃河的……退兵?”說話間,目光投向侯保長側首一位中年漢子身上,“可是,我聽房東大哥說,這些兵都是從河北岸潰敗回來的敗兵……”
那位中年漢子正是租賃房屋的房東。聽到李公子有些懷疑,挺起胸膛反問侯保長道:“侯叔,現在滿城都在傳言,金賊已經打到了滑州。李相爺兵敗了,一路潰逃,城外充斥著敗兵。午後這些潰兵進城時,把宣化門堵得水泄不通。”
侯保長張開臉,勉強笑著說:“小伍,想不到你消息這麽靈通,還知道是李相爺的兵。”
“許多潰兵見宣化門通過不了,就搶了好些船,要從水門強行進城。我當時在金明池漕運船上,都看在眼裡,還會是假的?”
房東的語氣很焦慮。他的大名叫伍雄,本職乃汴京漕運船上的出力水手。金明池在西城外,與宣澤水門相通。今天白天時,他在金明池上目睹了士兵奪船的情景。要不是守門官兵及時關閉水閘,這些敗退士兵便從水門進到城裡。他見機得早,未等水閘關閉,劃著小舟衝過了水門。多數漕運兄弟未來得及反應,連人帶船都被關在城外。進城後,城中盛傳士兵都是李回的河北潰兵。剛才回來時,見李公子一行未外出,便向他談論此事。正說話時,侯保長尋上門來。
此地離宣澤水門不遠。白天城外一片喧囂,李公子都聽在耳中。此時聽伍雄再次說來,頻頻點頭。
“滿城皆知的事,我來找李公子幹嘛?”侯保長白了伍雄一眼,對李公子解釋道,“小伍以訛傳訛,公子不用理會他。我族中有個晚輩在皇城司任職,午後時分來家找過我,告訴我這些兵都是李回李相爺按朝廷之令,退守京城的士兵。”說著,怕李公子不信,從懷中掏出一疊一尺長、四四方方的白紙,亮給他看。“喏……這是府衙剛剛發下來的安榜告示,說的就是此事。我才接到告示,馬上先拿過來給公子過目的。等會就去坊中各個街口張貼。”
李公子接過來一張看了看。告示上版刻的內容,與侯保長剛才所說一般無二。又特別言明,城外之兵乃朝廷正常調度回防,官民百姓不得私自揣度,更不得流言蜚語,擾亂軍心民心,否則一經發現,立即緝拿懲罰。告示尾部鮮紅的開封府官印赫然在目,倒不是雕版批量作的,而是在每一份上實實在在地加蓋上去。
李公子將告示還給侯保長:“保長意思我明白。保長放心,我等外鄉人自然會安分守己,絕不會摻和那些無聊之事。”
侯保長哈哈一笑道:“公子見識不凡,我倒不是擔心這個。只是知道公子乃滑州人。也是特地過來告訴一聲,勿用過於擔心。城中這股兵並非潰兵,而是自主撤退回京的。滑州無虞,公子家人想來也無虞。”
李公子這才想起來向他介紹過自己的籍貫,趕忙拜謝道:“哎呀,保長事務繁忙,在下區區家事還掛念在心,真是令我沒齒難忘。”
“哎,目下兵荒馬亂,公子家在滑州,正在前線,家中安危是頭等大事。怎敢馬虎啊?”
“是、是、是,保長所言極是!家父本是讓我先到京城打個前瞻,然後率領全家投奔過來。多虧保長出言提醒,我已知曉當前局勢。這就修書一封,明天一早就托人送回去,催促家父及早動身。”李公子忙不迭地應承。
“好、好、好。公子能作此安排,小老漢算是不白來這一趟。”侯保長滿意地看著李公子道,“天色不早,小老漢便不多打擾,這就告辭。”
李公子客套地挽留幾句,見侯保長這就要走,向後一招手。一位青年上前往侯保長手中遞了一件物事。透著寒光,乃一塊成色上好的碎銀,怕有五六錢重。
侯保長大驚:“公子出門在外,正是用錢的時候。這麽貴重的銀子,用在小老漢身上太浪費……太浪費……”
李公子見狀,上前握住侯保長的手,強行將銀子塞入他懷中:“這錢專為保長備的。保長數日來牽掛小侄一行,時時奔走相告。剛才又幸將前線實情告訴小侄,讓小侄提前預備。這情意豈是區區幾塊銀兩能表達的?保長不收誰能收啊?保長千萬不要推辭!否則小侄寢食難安。必定是小侄哪裡做錯了什麽,勞得保長心有不豫,不敢收入囊中。”侯保長無奈只能收下來。
“哎喲,你看我這記性,差點給忘了。從今天開始,京城裡夜間實施宵禁。每晚戌時到次日卯時,城中嚴禁隨意走動,公子好有數。”侯保長受了碎銀之後,突然想起來這茬,趕緊又說給李公子聽。
李公子自是一番感謝。
兩人剛才拉拉扯扯時,絲毫不介意身邊還站著房東伍雄。等拉扯完畢,伍雄見侯保長拜謝後準備離開,急忙道:“侯叔,我送送你。”
兩人拜別李公子諸人。走到一條小街拐角處,四下無人。
伍雄攙著侯保長胳膊道:“侯叔,李公子幾人可不是歹人。你別看那個大高個,模樣凶神惡煞,人好著呢,可好說話了。”又歎了一口氣:“現在城中都是流民。有些彪悍的,強佔了人家空屋。別說給錢了,一日三餐也得防著被他們偷去搶去。難得李公子租賃我家房屋,出手又大方……侯叔,你可別把我這大主顧惹惱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一大家子張著嘴巴要吃飯。現下京中物價瘋漲,糧呀、肉呀,漲瘋了!要不是家中留了點房子,靠著船上那點收入,只能喝西北風去。家中就指著李公子這房錢生活。”說著,嬉皮笑臉道:“侯叔,你要是攪黃了我這大單子,我非帶著俺娘俺一大家老小,去你家吃去!”
侯保長胳膊一抖,甩開他的手臂。站住用手指戳了戳伍雄的額頭,故意罵道:“我的傻大侄子,我過來,你還看不出為了什麽?你侯叔我這輩子沒啥本事,但好歹也是見識過的人。你侯叔這張招子是瞎的?李公子什麽人,我還不清楚?你看他衣著華麗,出手大方,戶碟清楚,又在太學待過。定然是外地大族家的公子,不會有假。只要不是金國的奸細,都是無礙的。”說著把伍雄拽到身邊,附在他耳旁小聲說道:“這些天,府衙天天要求上報賃戶消息,並要派人入戶檢查。我都替你遮蓋過去了。要不是為著你的營生,我犯得著這般辛苦麽?”
伍雄急忙謝道:“我早就知道侯叔為我是真情實意的。剛才是故意說的。”
侯保長呵呵一樂:“你心裡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了我?”想到懷中那貨真價實的銀兩,暗自竊喜。也學著伍雄歎了一口氣:“唉,小伍,李公子出手確實大方。可眼下京中物資匱乏,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就看我家中的面袋子,再舀兩杓就見底了,想買都沒個去處……你在漕運之中……”
伍雄聽他這麽一說,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地面泛難色:“侯叔,其他都好說,可就是這入口的米面物資,最緊俏啊,實在難辦呀!”
“小伍,你說的我懂,可誰叫你正好在漕運口子上呢……唉,算了,算了,如果太為難就算了。為叔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別”,伍雄腳一跺,咬牙道,“侯叔交待的事情,我一定想辦法辦到!”
“我的好大侄兒,為叔家中老老小小,嘴中裹嚼之事可就全托付給你了”,侯保長拍了拍他肩膀。然後慢吞吞地伸手,要從懷中將方才李公子送的銀子掏出來,“這些先給大侄以備采購,不夠再和侯叔說。”
“使不得!”伍雄一把拉住他的,阻止道,“侯叔直管交待事情,其他就不用操心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侯保長自得收回手向伍雄致謝。兩人陳述好各自心事,並肩走了。夜風吹拂,將二人剛才所說之話, uukanshu吹得零碎細屑,悄然飄散。除了當事者本人,誰能聽得詳細明白?即便聽到了,這些小事誰又會關心?
卻說李公子送好侯保長後,進到屋裡。有人關好門。屋中方桌子上擺著飯菜。已是晚飯時光。李公子道:“大家隨意,胡亂吃點吧。”話雖這麽說,眾人沒有一個怠慢的。等李公子在上位坐好,其他六人分坐在左右下方位置。尊卑位序一目了然。
眾人見他不動筷子,沒人敢動。左側一位中年書生模樣的人勸道:“殿下,你不動,我們怎麽開動呢?”
李公子正看著滿桌的飯菜,有些恍惚。聽他這麽一說,急忙拾起筷子,指著碟中菜道:“哦,大家別管我,先墊保肚子再說。”說著,夾了一筷子塞到嘴裡。眾人見狀,這才紛紛埋頭吃飯。氣氛有些沉悶。
李公子吃了幾口飯,忽然心有所悟,衝著對面一人道:“田教授,我們回到汴京已經有些時日。現在手頭之資還夠使用嗎?”
那人正是剛才遞送侯保長碎銀之人。聽他這麽一問,急忙放下筷子道:“殿下,手頭還有些銅鈿銀兩將就個幾日,不過所剩無多了。錢引倒是余了很多,但現在城裡多不收了,只要現錢,紙票花不出去。所以,一切用支都是用的現錢。嗯,照前幾日的流水,現錢恐怕只能維持個三五日……”
說話這一眾人正是趙榛一行。李公子實則就是趙榛。其他陪同之人,自然是朱大泰、葉複、秦栯、田垚、夏言以及楊越六人。但是,幾人樣貌卻與原貌完全不同。這一切還得從七天前諸人身在陳橋驛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