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背著身子,正在埋頭鏟雪。
從前屋到院裡的十來步地方,雪已被鏟開了,露出碎石鋪的小路。顯然忙活了不短時間。趙榛認出來是伍雄。
伍雄聽見趙榛屋中開了窗子,轉過頭。將鐵鍬往雪中一扎,手搭在鍬柄上,歉意地說:“李公子,打擾你休息了?”
趙榛擺手道:“無妨,該是起床的時刻了。”
伍雄見趙榛不介意,放下心,解釋道:“我趕早清理一下,給公子與諸位掌櫃的理出個道兒來。便想著趕到漕運司去。昨晚一夜大雪,米面糧油只怕更要搶手了。早點去,多張羅些來,有備無患。”
趙榛聽他這麽一說,想了想道:“伍大哥所言有理。想來米面糧食都是耗重的物資,我這人手充足,要麽陪著伍大哥一起去?”
伍雄大喜:“我正擔心一路怎麽運回來。李公子要是能這麽安排,正是求之不得呀。”
這兩天,眾人白天出去,四下打探消息。但是,毫無收獲。沈充與沈媛的下落至今也未打聽到。今天大雪,讓人陪著伍雄運送物資,既能充作幫手,又能防止路上被人哄搶,起到保護作用。這事眼下倒比毫無頭緒地出去碰運氣更有意義。
眾人陸續醒了。吃過早飯後,朱大泰、夏言、楊越陪著伍雄去了。屋子裡,留下葉複、秦栯二人。二人都是文人模樣,年歲又長,趙榛便沒讓他倆去。三人在屋中呆了一個上午,中間聊了些時事,便無所事事。回了各自房屋。
午後時分,空氣中似乎突然產生了某些異樣。這種異樣實則出自趙榛的心靈深處。便是那種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的感覺。即便這兩個屋子擺設一模一樣,心頭依然會感應到場景變換的微妙變化。趙榛本來不以為意。人的情緒始終在變化當中。或許是樹乾上的積雪被風吹了下來,或許是枝頭飛來了一隻麻雀……環境不斷變化著,產生出異樣感覺十分自然。只聽到屋外鄰居們都在大聲嚷嚷著,但在屋中聽不清楚內容。
過了半個時辰,只見伍大娘從前院衝到後院。地面結著冰。趙榛站在門前,看她跑得飛快,生怕一個不留神滑到。好在有驚無險,小老太太身手殊為敏捷,幾次趔趄,卻毫無影響,甚至跑得更快。
見趙榛在院子後面,伍大娘來不及奔到跟前,便喊起來:“李公子,不好了。城外全是敗兵,都是給金賊打回了的。”
趙榛聞言大驚,急忙迎上去道:“伍大娘,何出此言呐!”
轉眼間,伍大娘已經跑到了趙榛跟前,一把握住趙榛的手,焦急地說道:“街坊四鄰都在這麽說。哦,是曹家那小子最先說的……他剛從城外回來……說城外烏央烏央全是逃回來的兵,缺胳膊少腿的,差不多都是半死的人了。”
她又一拍掌,愁容滿面:“哎呀,我家伍雄這娃,早上剛出去。還有那幾個掌櫃的一起陪著。可怎麽是好,別被關在城外回不來。這天寒地凍的,怎麽辦呀?”
葉複與秦栯聞訊已經趕了過來。葉複有些遲疑地看著趙榛,不可思議道:“昨天李相的兵才回的城。這又是從哪來的?”
秦栯道:“莫非滑州的兵分幾次撤回?”
趙榛自然也不知道底細。不過,趙榛覺得伍大娘所言絕非空穴來風。城外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變故,現在在京中百姓中已經傳開了。
“要麽,我們出去看看?”葉複提議。
趙榛想了想,覺得不妥:“沒有可靠的消息渠道,出去也是白費功夫。城外如果出了變故,說不定會累及城內。萬一城中生亂,我們幾個人出去也不是個辦法。伍雄大哥他們幾個回來,見我們不在,說不得又要出去尋找。兩下不湊巧,更加混亂。我看,不如守株待兔,呆在屋中靜候他們回來。”
葉複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便點頭稱好。
趙榛便對伍大娘道:“大娘啊,剛才我們的話你也聽到了。目下呆在屋中最安全,你哪也不要去。等晚些時候,還不見伍大哥回來,我們再幫你出去尋尋!”
伍大娘紅著眼圈。聽趙榛這麽一說,還算聽勸,識趣道:“那便好,那便好。到時就要勞累李公子幫幫小老嫗呀!”說完,依依不舍地走了。
既然商定下來,三人便守在房中。周圍聲音更加嘈雜。趙榛在屋中坐不住了,便出門打聽消息。
大河坊中,一切白雪皚皚。但是,坊間路上都是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街坊們放心不下,忍著嚴寒在戶外打聽交流消息。有些人議論道,昨晚這場大雪,壓垮了不少房屋,也凍死了不少流民。因為大河坊都是本地居民,且房屋堅固,沒有什麽影響。街坊們隻當作閑聊,誰也沒特別在意。大家更在意的,卻是聽到傳言說今天敗退的士兵全從宣化門湧進來了。而南城本來安置了李回的退兵。現在已然容納不了。已經有士兵在衝砸阻隔南城的卡點,要往東城、西城轉移。這對大河坊裡的人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回的退兵昨天才來。那麽多退兵,什麽樣的人都有。行伍中那些不肖之徒偷雞摸狗、翻牆爬院,不在少數。短短一天功夫,已經把南城百姓折騰得夠嗆。
大河坊這邊,地處西城,暫時未遇到這些難纏的事情。不過,一旦退兵到了西城來,一切可就不好說了。所以,聽說了這些事,此地百姓怎麽忍受得住?議論紛紛,要保長們出頭,向上頭反映去。
趙榛出門時,正看見侯保長被幾個百姓揪著,口中說著去找都保長。侯保長扭頭時,正看見趙榛。似乎有話要說,但被人架著,身不由己。掙扎了幾下,放棄了,只能任憑他們半推半搡之間,踩著沒腿的積雪,艱難地往北邊去了。
趙榛還想聽聽傳言,伍大娘找了過來。一問,竟然是喊他吃晚飯。趙榛見這天時,尚未到晚飯時刻,卻早早地要吃飯。心中一合計,了然。伍大娘定然放心不下自己兒子,催促自己早點出門幫她找找。便依言,和葉複、秦栯回屋吃飯。孰料,晚飯沒扒進去幾口,伍雄幾人回來了。兩手空空,顯然未弄到糧食。好在平安回來,對伍大娘有了交代。便放下心來。又見眾人之中,朱大泰把頭包著,看不見臉。是不是途中遇到什麽事,傷到了頭部,不得而知。
除了先前去的幾人,回來的人中還多帶了一人。趙榛見他穿著破爛不堪,滿臉髒汙,神色極其疲倦張皇。縮著手,身體一直在顫抖。不由地仔細一看,頓時大驚失色。葉複與秦栯也認出他了,都非常震驚。既見到他,趙榛心中升起無數的疑團。當下,來不及多說,趕緊打發走伍雄。朱大泰不及吩咐,徑直栓上了門窗。
那人打量著趙榛,一言不發。因為趙榛易了容,那人認不出來。
朱大泰關好門窗後,走到他跟前,解釋道:“這是王爺。和我們一樣,都易了容。”
那人顯然完全信任朱大泰。一聽他說眼前之人是信王趙榛, 想也不想,“撲騰”一聲跪了下來。
趙榛趕緊要把他扶起來。可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起來。
趙榛記得他的姓名,只能呼喚道:“任潛,什麽事,起來再說!”任潛聽趙榛說出自己的名字,更加深信不疑。
趙榛又說:“這些人都是那天分別時的自己人,沒關系。你這就到家了,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趙榛從他的穿著、神色已經猜出來,他這些天必定飽受煎熬。過的想來是非人的生活。任潛本來跪在地上,口中無聲。但身體如篩糠一般,抖個不停。聞聽趙榛此言後,身體遽然一震。然後,好像軟了一樣,頓時癱在地上。
朱大泰急忙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抱在懷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上毫無血色,煞白一片。楊越用手指搭在他脖下,又摸了摸他額頭,搖搖頭道:“沒事。恐怕是氣血虧虛多日,驟驚之下,暈厥過去的。”趙榛見他臉頰瘦削,鼻中氣息非常微弱。恐怕多日未眠未食,身體極為虛弱。點點頭,對楊越道:“你懂醫。便對症下藥,給他醫治好。”
楊越胸有成竹,也不推辭,趕緊喚幾人幫忙,將任潛抬到自己屋中。
趙榛不便出手,隻好坐著看他們一通忙活。見葉複陪在旁邊,思索片刻後道:“葉教授,那天三章約法是按我的意思行的文,後來交由你謄抄的。”
葉複顯然知道他想說什麽,指著楊越房間道:“最後卻是他們投書的。”
趙榛鏗然點頭。
二人說好後,一時間便陷入沉默中。久久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