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灃源沒有做聲,眼睜睜地看著腳底的屍體,或是怒目圓睜,目眥欲裂,或是滿臉痛苦,口眼歪斜,不合身的軍裝破破爛爛,衣片在風中搖搖擺擺。或老或少,此刻都歪歪斜斜地倒在這裡——他精心選擇的戰場上。
“這些倒下的人,曾經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他們是丈夫、是兒子、是父親......那柔腸百轉的妻子,那臨行密密縫的母親和那些懵懂的稚子......他們還會日日翹首等待嗎?還會為他們在深夜裡點一盞油燈嗎?還會......可惜,這離家的人,終究是回不了家了......‘家?’這亂世,‘家’還在嗎?”想到此處,張灃源歎了口氣。
“醒啦?”王友德沒有停下腳步,虛弱地問了一聲。
“嗯。”張灃源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心裡不免觸動,開始懷疑起自己多年的心血是否錯付了。想了許久沒有想通,過度的思慮已經讓他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把頭軟塌塌靠在王友德寬厚的背脊上,喃喃道“老王啊......你說,我們打仗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老百姓們能安居樂業!”王友德鄭重地回答道。
“可是......”張灃源終究沒有說出後面的話,王友德也不再追問,但是腳步慢了下來,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把張灃源放下“你先在這裡歇一歇,我去找找看附近的有沒有吃的。”
過了許久,張灃源不見王友德回來。撕心裂肺地疼痛也漸漸都化成了困意,來勢洶洶地朝他襲來。耳邊出現了奇怪地聲音,開始並不真切,他以為是幻聽。後來聲音越來越大了,他仔細辨認著,像是潮漲潮落,又像是萬馬齊喑。
朦朧間他看到了詭譎的光,飛電從光的方向飛奔而來,馬蹄飛揚,朱幩鑣鑣,白色的鬃毛上散發著細膩的光澤,像是太陽掠過冬日的湖面。
“是他!”張灃源心臟開始狂跳著,死死盯住遠處那個白色的身影,呼喚著“飛電......”
馬兒在他身邊停下來,用臉輕輕蹭著張灃源,濕熱地鼻息噴在他冰冷地手上,他伸手去觸摸,溫暖熨帖的手感實實在在地落在了掌心,淚水奪眶而出。
“你回來啦?”他顫抖著拽住了馬嚼子,摸索著來到飛電身側,用盡力氣想要跨到馬背上。但饑餓和傷病讓他手腳虛軟無力,腳好不容易放進了馬磴子,但掙扎幾番也沒辦法順利上馬,他拽著韁繩的手止不住地打著哆嗦。
見他遲遲不上不去,那馬順從地前膝彎曲放低了身體。他摸摸馬脖子,跨了上去。坐好後夾了夾馬肚子,飛電默契地起身,嘶鳴著帶著他向前方奔去。
張灃源也不知道飛電要馱著他去往哪裡,那馬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刺著,把他從寸草不生地戈壁荒原帶到了離離草原,步子才漸漸緩和。
深藍的天幕壓了下來,天地間散落著星子點點。張灃源終於放松了警惕,俯下身親昵地拍了拍馬脖子,飛電開心的打了個響鼻,悠閑地低頭吃草。
“這樣好的風景,從離鄉後就再也沒見過了。”張灃源極目四眺,只見野草豐茂,遠山青黛,曠野的風肆意地吹著,風中甜膩的野花香讓他心神開始恍惚,那些深埋心底的回憶也漸漸湧上心頭——
那年大旱,家裡糧食錢財所剩無多。張灃源的母親挨家挨戶地磕頭,從村頭借到村尾,勉強湊夠進京的盤纏交到張灃源手上,銅板攥在手裡時尚有余溫,他就這樣帶著全家的希望進京趕考。
張灃源自詡文章練達、世事洞明,本以為就此一展宏圖。沒想到到了京師,就看到皇榜上赫然寫著科舉廢止,他只能悵然的從京師折返家鄉,可回去的路已不是來時的模樣。天下,似乎亂了套了!
雖然已經到秋收的時節,田野裡的麥子卻被糟蹋得一塌糊塗,麥子柔軟的秸稈下遍地餓殍。他大為震撼,想不明白他閉門苦讀時,世界竟然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是什麽時候,千裡江山變得滿目瘡痍?此時的張灃源孤獨地站在破碎的山河見,頓生飄零之感。
趕了很長時間路,連日水米未進的張灃源已經顧不得什麽讀書人的風度,見有一處人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門進去準備討水喝。他抬手碰到早已朽壞的木門板時,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順勢探頭進去,看到了令他此生難忘的一幕——“當時我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惡臭。順著臭味傳來的方向,一個半裸的女人躺在那兒,面如死灰,一群蒼蠅在她身體上亂飛,我甚至都看到了蛆蟲蠕動著從她的頭髮間落下來砸到炕下的痰盂裡,身邊的孩子聽到響動也咿呀一聲,估計是餓了很久了,但是我無力救他......”張灃源閉著眼回憶著這個讓他震撼的場景,和身下地飛電絮絮叨叨地講述著“我看到那副情景,撒腿就跑......”
他聲音開始顫抖“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救那個孩子,但我很清楚,我岌岌可危的家庭實在無法承擔多一個人的生活。我又害怕自己控制住了見死不救,看到那個滿嘴仁義道德的皮囊下,藏著一個窩囊自私的人。兩個選項擺在我面前,我都不敢選啊!”
飛電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轉了轉耳朵,向前走了幾步。
“自此一嚇,我就開始高熱,暈倒在路邊。我再醒來,面前是曹坤的臉——他眼睛和年少時一樣明亮,只是左頰上多了一道疤。他見我醒來,就吩咐左右準備飯菜。已經好多年沒見著這麽豐盛的吃食了,顧不得別人的看法,我站起身來抓起桌子正中擺著的燒雞,大口咀嚼起來——噎的我直打嗝,旁邊伺候的小丫鬟掩著嘴偷偷笑著,笑聲不大,卻足夠刺耳。”張灃源悵然道“你看,死裡逃生......命不該絕!天必然是要降下大任於我,我不該草草了此殘生!”
風勢漸漸猛烈起來,飛電警惕的抬起頭。
“我不能死,我當時腦子裡就這一個念頭。”張灃源察覺到它的不安了,緊了緊韁繩,繼續道“我和他講述了我在路上的見聞,以及報國無門的惆悵。當然,草屋被嚇之事我絕口不提。他熱情邀請我加入他的麾下,做他的參謀。”
張灃源悵然歎息“草屋裡橫死的女人讓我意識到,在這亂世,我得跟著這個大字不識的人,才不用再挨餓受凍了。才能為生民立命呀!......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能文他擅武,我們打出一片天來,給百姓一個安生日子,你看,這麽多年我都是這麽做的.....”話說到此處,張灃源已經哽咽了起來,抽動著囔囔的鼻子,努力吸著氣“飛電,我非貪生之徒,只是......余願未了,我不能就此......”
飛電似乎明白了他的話,安靜地垂下了頭去。一人一馬,孤立草原。繾綣的風從他們身邊路過,絲絲縷縷地纏繞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