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人生已然遲暮,講些陳年舊事,權當故事。徒兒你卻不同,你的人生方如旭日東升。我與師兄實則相同,便都是擔心你於凡塵遇險,他想讓你留在觀中,我能讓你走出去,但要有人護你周全,那雖然不是你想要的自由,但至少可用你自己的雙眼看看這大千世界,這是為師的極限,你若是同意,我便允你下山。”
“師弟,此事還需…”
“師兄,放開手,他才能長大。”說完涵虛子低下了頭。
老道長不再說話,師弟說的也有道理,他突然有些慶幸今天來到這偏殿,莫名其妙的來講故事,他感覺他和師弟的關系拉近了。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小道士也不敢插話,只是看著師父,猛猛點頭,伺候著長輩們喝茶。
短暫的沉默後,涵虛子抬起頭看著小徒弟,似乎是決定好了什麽。“徒兒,我還有一個故事想要講與你聽。”
“二十年前,天不大亮,當是卯時,時已至秋,有一對夫婦拍門。夫人手中便抱著一個嬰兒,那便是你。那夫婦二人衣著不俗,看似是商賈家庭,他二人將你塞入我手就要走,我攔住那夫人,想要問個究竟,可惜她只是哭,對我不停的說著道長慈悲,我一時心軟,你便留在了觀中。”
“便是完了?”小道士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完了。”
“不是,師父你表情那般凝重,最後就講如此平淡的一個故事?”
“對你來說,知道自己是富庶家庭的棄嬰,不會遺憾嗎?你不是向往凡塵俗世的生活嗎?”
“在那般家庭長大,我也未必就會好吧。”小道士突然苦笑起來。“倘若他們真的愛我,那總是萬般無奈,也不會將我遺棄至今也來找過,那還不如在觀內,眾位師兄師弟,還是師傅師伯都是我的家人。這個故事,倒真真是不如師父講的過往讓我難過。”
“怎麽,失望了?”老道士突然來了痞氣。
小道士搖了搖頭。“我所知道的師父便是那般和藹,與故事中的大相徑庭,我只是有種不甘心,想必在旁人眼中,師父就是所謂壞人了。”
“人,本就是這般複雜的。”
“所以我才想看看,去感受,去學習。”
“那你便去找那小王爺吧。”
“是。”小道士有些平淡,他與師父說過多次,最近師父的態度才有所轉變,他曾經無比向往觀外的生活,這一天真的來了,他卻心情有了些複雜。
“還有一事,你俗家應是姓蘇,你此番下山,若是感念我等,便用師伯的姓氏當做名字,便叫做蘇莫吧。切記,倘若旁人問你師門,你便說,只知道師父是當年幽州城跑來的望族後人,其余你一概不知,切記。”
“師伯想與你定下十年之約,十年你便過了而立之年,那時還望你回一趟觀中,如果有幸,我二人還活著,便與我們說說你的見聞和前路,無論是回山還是出世,我等也便放心了,若是我們不在了,也算泉下有知。”
小道士聽到這個話,突然鼻子一酸,跪下給二位磕了個頭。
老道長眼眶也稍有些濕潤。“今兒說的夠多了。我該回去了。”他起身就走。
是夜,小道士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思緒萬千,想著自己的家人到底為何棄自己不顧,他不能理解,他有些難過;他不能理解為何曾經的師父是那般行事,如今又為何這般對他,他甚至不理解為何他師父要來這觀中,他的難過因此就更甚了幾分,這些情緒,完全遮掩了終於可以出門的興奮,因為那興奮中也摻雜著不舍。
他起身掌上了燈,門外卻適時的傳來了敲門聲。“是我。”是老道長的聲音。
他有些意外,趕忙起身開了門,草草整理了幾下衣服,也沒顧得穿整齊。“師伯。”
“誒,我來不是為了勸你留下的。”老道長打斷了他,走進屋中坐下。“我只是再來和你說說話。”
小道士也乖巧的坐在了一旁。
“我想來你便是睡不著。“老道長笑呵呵的。”孩子,白日,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我放心不下,就再來看看你。“
小道士心裡暖暖的,他就是兩位長輩的呵護下長大的,師兄師弟們也都待他很好,觀內三十多人大體都很和睦。
“師伯,我…”他覺得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說,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師父他,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他內心稍做了些掙扎,還是選擇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他說與你聽的,還不夠明白嗎?”
“我不知道,我…我難以形容那種感受。”
“三十年前,他剛來的時候,我也是這般想的,當時,他衣著華貴還背著不少盤纏,騎著高頭大馬叫開了門,我當時看著他,眼神裡面根本沒有狠厲,也沒有銳氣,也很難把他和聲名狼藉的小皇子聯系到一起。我等眾師兄弟都怕他,也不知道他這是演的哪一出,都不願將他留下,只有大師兄力排眾議收留了他,後來,我們觀內修繕、擴建,他出了不少財力,我們如今才有了這般規模。”他稍緩了緩。
“人就是這般複雜的,你見過他的善,如今只不過是知道了他為的惡,這都是他,你要接受,人非聖賢,熟能圓滿。”
小道士感覺被點到了根本,原來他不甘心的,是自己師父的形象蒙塵。
“去見見你師父吧,我了解他,他肯定也還沒睡。”老道長敦促他。
小道士點了點頭,整理好自己的衣著,拿了隻燈籠,便跟著老道長一起來到了師父的院子裡。
“你自己去吧,我便在院子裡,等一會兒。”
“師伯,天涼。”
“不礙事。”
小道士便不再多言語,徑直走到師父門前,敲了敲房門,正如老道長預料,涵虛子沒有睡覺,很快就開了門,他沒有看到院門外的師兄,隻把小道士帶了進去。
師父穿戴的很整齊,待他進來,便用袖子抹了兩下椅子,讓他坐下。
“師父。”小道士心中有些酸楚。“我有些舍不得你。”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麽,怎麽到頭來,還說這種話。”老道士笑了笑。“白日忘記了,此劍你便拿上,切記不要輕易示人,便是見了我那小侄兒,才能打開。”老道士遞給他一柄裹著布的劍,他隔著布便能摸到劍鞘還在。
“我怎麽樣才能見到他?”
“你去那魏州城,直接闖他府邸便可。”
“啊?”小道士吃了一驚。
“這麽點兒困難便難倒你了?“
“我知道了。”小道士認真回道。
“明日, 我便不送你了。”交代完,老道士也不打算多留他,小道士也想起來門外的老道長,便起身準備離開。“蘇莫,十年後,願你我還能相見。”老道士背過了身子。
小道士突然有些傷感,他小步退到門邊,又給老道士磕了頭才離去。
他剛走,老道長便樂呵呵的走了進來,他不想讓師弟更加傷感。
“師弟,你看這是什麽。”他神秘兮兮的從袖子裡面,掏出兩個小罐子,竟是兩壇酒。
老道士搖了搖頭,沒有話,只是把師兄扶進門來,二人坐下對飲。
酒過三旬,老道長率先發了話。“師弟,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覺得與你這般親近,悔其晚矣。”
“若是沒有這些年,若是沒有這小徒兒,哪裡又能放得下呢。”
“師弟,我還是想知道,當年你為何要來這觀中。”
“那便講與師兄聽。白日我曾說,我在幽州城闖了禍,便由我那四哥來收拾,他雖嚴厲,但對我不錯,只是平日,他們都無心管我。直到後來,北方基本穩定,諸位兄長都回了陪都。我當時以為,終於闔家歡樂了,哪曾想,兄長們握有軍功都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我那四哥,更是一步一步,把我的兄長們,都殺了。我害怕了。便逃了。”
“我想讓他叫蘇莫便也是不想讓他和我的過去牽扯太深,那不乾他的事。”
老道長歎了口氣,沉默不語,拍了拍師弟的背,繼續喝酒。
翌日,小道士辭別了眾位師兄弟,背著一把刀,一柄劍,走出了宮觀,還騎走了觀裡為數不多的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