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著帶裡陽去雅集的最後一日與母親相見,卻想著大哥的性子定也要見一見裡陽,便想著不如一步到位,等著結束了,帶著裡陽入宮。
今日便是這個時機,他很早就起來,差人叫起來裡陽,裡鯗在汪禦權的伺候下收拾好自己,領著裡陽去往太極宮。
“回京亦有月余,今日已經立冬了。”裡鯗在車上感慨。“阿陽在這永興城,可盡了興?”
裡陽在這永興城確實是玩的盡興了,他幾乎去了大半的道觀甚至還去了一些胡寺洋廟,參加了雅集,見識王爺的婚禮,還被木謠帶著去轉過各種各樣的地方,但是這裡太美好,他有些舍不得離開。
“二哥,此次入宮是為何事?”裡陽忍不住問道,他只在裡鯗婚禮上進過一次皇城,不曾進去過太極宮,當裡鯗與他說要帶他去太極宮,他著實是有些興奮。
“母親想要見見你。”天氣又冷了起來,裡鯗又把他的手爐抱了起來。
太后威儀裡陽在裡鯗的婚禮上,是遠遠見過的,那夫人明明說話挺溫柔,卻有著很強的氣場,讓人不敢與她對視,更不敢在她面前扯謊。
裡鯗看他兀自思索著,便給他解釋道。“母親聽聞阿陽從長天觀來。”
裡陽恍然大悟。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師父,拜別亦有二月,今日說起還真有點兒想他,他又想著,他對師父的過往了解甚少,等下見到太后,怕是要讓她老人家失望。
勝業坊離太極宮不遠,他們沒多久就到了,二人在攙扶下下了車,早有女官和內侍等著他們。裡鯗認真的打量了這個內侍一番,覺得有幾分眼熟,那小公公卻不敢和裡鯗搭話,只是低著頭跟在女官身後帶著路。卻也沒有直接去太后的寢宮,而是到了這太極宮的後花園,亭子裡坐著的,也正如裡鯗所想,並非母親一人。二人也早早便看見了他們,笑著等他們來到了跟前。
隔得還遠,裡陽用力看了看亭子中的男人,總算是看清他的容貌,與身邊的裡鯗有少說三分相似,他馬上意識到了那是何人,隻覺得自己小腿肚一軟,險些打了個趔趄,眾人被他的行動耽擱了一瞬,身邊的女官和內侍也絲毫不發笑,訓練有素。
那小內侍三步並作兩步,急匆匆的走過去和裡鮒作揖,交了差。裡鯗則是在其余人的最前面,不緊不慢的壓著隊形往前走,直到離亭子還有不足十尺的位置,他才停下,也不放下手爐,就對著亭子上的兩人裝模作樣的拜了拜。裡陽可不敢如他那般放肆,便是十分恭敬的掐了個子午訣。
“裝模作樣。”老夫人白了他一眼。
裡鯗不以為然,裡鮒也懶得管他,畢竟對他而言,今日的主角是弟弟身後的那個小道士。
“孩子,你便是裡陽?”老夫人也越過了兒子。
“老夫人,小道是裡陽。”裡陽又找回了第一次見裡鯗的緊張感。
“小叔,他…可還好?”裡鮒也加入了討論。
為了不出現上次的問題,小道士吞了吞口水。“回聖人,師父一切安好。”他說完,似乎還有什麽其他想要說的,表情有一絲糾結,又害怕被眼前人看出來。
但是裡鮒還是看出來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他已經脫離了這凡塵俗世三十年,想必是不願再回來了,我們也不會去打攪他。”
小道士馬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聖人慈悲。”
“孩子,你好好抬起頭,讓我看看。”老夫人似乎更關心眼前的年輕人。
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個剛剛弱冠年紀的臉龐,那樣的青澀,他有些拘謹和不知所措。她想起了一些過往。“當年,七弟離開之時,便是如他這般年紀。”老夫人又把裡陽拉近了一些。“七弟無後,你便從小長在他身邊,他如何看待你,我清楚的很,以後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裡陽默默重複著,突然覺得有點心酸,他眨了眨眼睛。他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覺得自己很幸運,他認真看了看眼前的老夫人,刨除歲月留下的劃痕,老夫人容貌當真秀麗,他突然發現,那裡鱒和老夫人長得是如此相像,簡直就是眼前人的年輕版,他更是可以想到老夫人年輕時的風采了。
“不如讓阿陽也住去入苑坊,開個府邸。”裡鮒提議。
“豈敢,豈敢,小道士來此世間便是孑然一身,爾後有了師父,如今有了家人,當真不敢再奢望其他,師父也將我托付與二哥,我便跟著二哥,況且小道士還是出家人,不敢沾了太多因果。”裡陽拒絕的很果斷。
“罷了,二郎定也不會怠慢了阿陽,那你便跟在他身邊吧。”老夫人卻也沒有強求。“我看著你們這些兒孫都好好的,就滿足了。”
一直沒有加入話題的裡鯗看著面前的景象,突然有一種剝離感,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才是外人,他為自己沒來由的想法感到奇怪,不自覺的輕笑了一聲。裡鮒看到了弟弟神情的變化,清了清嗓子。“今日已然冬至,外面終歸還是太冷了,還是先回屋中吧。”
一眾人換到了屋內,一路上老夫人拉著裡陽問東問西,裡陽又感動又熱切,忘記了一開始的不知所措。
“阿陽,母親,我和二郎,有話要說。”裡鮒開門見山。
“好,你們能談談,阿娘高興。”老夫人答應著,拉著裡陽去了別處,還帶走了隨行伺候的人,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你很想見我。”
“是,有些問題,想請大哥為我答疑解惑。”
“阿娘和佩瑤都勸我要見一見你,和你好好談談。”裡鮒對弟弟有話直說。“今日看到了阿陽,我高興,你不妨直抒胸臆。”
“改革之事,你可有過問?”
“那是自然。此乃良政,可安黎庶。”
“可安黎庶。”裡鯗重複,不以為然的一笑。
“那你覺得如何?”
“兩族融合,可解內憂。”
“內憂?我等有何外患?你出去了半年,回來依然如此。”裡鮒知道了弟弟要說什麽,這樣的對話,於他而言已經不是第一次。
“南有白家,有顧兆庭。”
“南北休戰已有十數載,百姓被戰火荼毒太久,此時百廢待興,休養生息才是切要所需。”
“休戰是因為顧兆與我都無力再戰,我等又還能休戰多久呢?“
“民乃國之根本,若民生凋敝,國將不國。”
“我並非覺得大哥的理念有誤,只是調理民生現下是過程而非結果,便是調理三十年,顧兆或是白家就不要這歸原北方了嗎?我等就不想要一統歸原了嗎?總有此一戰,何不快刀斬亂麻。”
“你不在其位,不知其苦,融合兩族,就無其他禍患?民生之苦又是可以輕易解決的,你當我讓你那北疆,就是故意為難與你?北境之人,還過著以物換物,食不果腹的生活,你可曾想過,我大新治下,就再無如此困苦之人?此等苦難又是你能一蹴而就的?“
“誠然,苦難實為天下不幸,可若能天下一統,便是再無外患,如此再來解決,也是造福天下,只是犧牲一代人的幸福,便能換來後世千秋,又有何錯。“
“你太傲慢了,你又為何可以選擇犧牲誰,來換什麽。”
“身為當世皇族,如此魄力大哥都沒有嗎?”
“你太過急躁了,我隻願顧好當下。”
裡鯗長長歎了口氣。“早也知道是這般結果。”
“二郎,聽大哥一句勸,你且回衛北道,潛心為國為民,你感受過了,你便不會再這般行事了。”
裡鯗卻瞬間被裡鮒的話點燃了怒氣。“好!我回衛北道,我也不不妨告訴大哥,我擴張了隙追,再有不超五年,便是天下縱橫,無人可擋之勢,到時候,若是大哥不願意,我便自己去打顧兆,去打那白家。”
裡鮒眼中閃過厲色,他用凶狠的眼神掃了裡鯗一眼,又像是製止自己一般,趕忙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大喘了一口氣。“你若非要一意孤行,我也攔不住你,那你便自己去。”
感覺到沒有繼續溝通下去的必要,裡鯗先行離開去找了母親,裡鮒在屋內兀自踱步了一會兒,也跟了過去。
老夫人看到兩個兒子前後進來,又看到他們的表情,自然是知道了結果,她也沒有多說什麽,仍是一臉慈愛的看著還在吃糕點果子的裡陽。
裡鯗也努力的整理了自己的情緒。“阿陽,我等不日便要回衛州了,在此之前,你若得空,便多來宮中陪陪阿娘吧。”
裡陽也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變化,他也沒有聲張,只是點頭稱是。
裡鮒也附和,說著他平日繁忙,若是能讓裡陽來陪陪母親,她定是會開心不少,若是能將裡鱒也叫來,那更是再好不過。
老夫人卻歎了口氣。“你們本是親生兄弟,為何如此難互相理解,我裡氏本就人丁凋敝,你們如此,讓老婆子如何放心的下啊。”
眾人陷入一陣沉默,最後還是裡鮒強顏歡笑。“阿娘,弟弟們都大了,二郎只是治世理念與我相左,也並非不和。”
老夫人也不想多聽什麽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好心情都被兩個兒子攪和了。“罷了,今兒我也乏了,你們回去吧,阿陽得空,就多來看看,伯母給你備些好吃的。”
眾人退走,裡陽跟著裡鯗回了府中,一路上,裡鯗一言不發,他也不敢叨擾。
一入府邸,裡鯗就滿世界的找木謠,下人看他的樣子都有些害怕,最後還是一個小侍女怯生生的告訴他,木謠一大早便出去了,說是去找穆老將軍。
裡鯗不可奈何,去找了自己的小媳婦。
他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汪禦權自然是知道的,裡鯗一進來,她卻是也沒有給他好臉色,只是淡淡給他行了禮,全然沒有之前熱情。
裡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沒有心情也沒有空去安撫裡汪氏,便也只是坐著,不吭氣。
沉默了好一會兒,汪禦權歎了口氣,才開口。“郎君一回來,便是在找那木三郎,反倒是與妾無話可說。”
“那木三郎是謀臣,不與他商討,還能白養著他不成。”
“郎君是不信任妾。”汪禦權倒是直接點出問題所在。“妾知道,郎君怕妾有二心,但是妾也明白一些道理,妾與郎君如今便是禍福相依,就算是妾有意向著娘家,那也要靠著郎君才行,妾只是氣不過,妾在郎君心中比不過那木三郎。”
裡鯗心情很複雜,他卻是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他內心糾結著。“我與大哥吵架了。”
“是為何事?”汪禦權走到裡鯗身邊,給他揉了揉肩膀。
裡鯗稍微有些不自然,到最後仍是沒有抗拒。“他不願與南朝再動刀兵。”
汪禦權心中一沉,沒有再開口。
“罷了,此事說與誰,也沒有結果,我便只是,心中不快。”
“郎君,天下大事,我不能染指。”
“我們回衛北道吧。”
“好。”汪禦權馬上就吩咐了下去,眾人就開始收拾了起來,隻留下了部分人打理府邸。
木謠一整天都沒有回來,裡鯗不太痛快,晚上也沒吃什麽,很早就休息了。
他也不知道,木謠到底是何時回來的,只是回來以後的木謠就一直房門緊閉,再不出門。
裡鯗也沒有出門,只是等著大家收拾東西。閉上門的王府,消息總是要比其他地方慢一點兒,裡鯗還在看書嘗試讓自己安心, 卻看到神色古怪的跑了進來。
“郎君。穆老將軍,遇害了。”
裡鯗猝不及防,愣在了原地。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感到悲傷,他只是不相信,這般消息於他而言,是那般的不真實,他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不可能。”他拒絕相信。
“郎君,穆府…已經發了訃告,犯人也已經押入天牢了。”
“不可能。”他搖頭,他腦子很亂,他想到了木謠緊閉的房門,他甚至第一時間不知該去找木謠,還是去穆府,他掙扎著想要起身,速度又被自己絆倒,左右趕忙上來扶他,汪禦權也跑進了他的書房。
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明白他已經得到了消息。“郎君,節哀。”
裡鯗還沒有感覺到悲哀,但是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他很憤怒,他怒吼了一聲,站了起來。抄起一把劍就衝了出去,沒有人攔得住他,只能是一路跟著他,他們來到了木謠的門前,他也沒有敲門,直接破門而入,木謠就坐在裡面,表情呆滯。
“滾!都滾!”他喝退了身後的眾人,汪禦權卻沒有走,反而上前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也走。”他聲音嘶啞,身體在顫抖,他對著妻子命令道。
汪禦權搖了搖頭,她知道,她需要讓眼前的人冷靜下來,她也知道,這是她靠近他的好機會。
裡鯗不再管她,只是用劍抵在木謠身前。“你做了什麽?”
木謠一夜都沒有休息,他就這樣木訥的坐著,面對裡鯗的質問,他無力的抬頭,擠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大伯…我把他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