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陣子,他才感受到了裡二的目光,意識到自己失態,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著老鮮心細如發,說著自己如何驚惶無措。
直到他回籠些心神,才發覺小王爺眼神木訥,他手中搓著暖爐,難掩的疲憊和後怕把他本就因為病弱而慘白的皮膚上的最後一點兒血色抽離。
原來他也會害怕,木謠心中叨念著。
俄頃,似乎是感受到了彼此同病相憐,裡二突然苦笑了一下,神色緩和了不少。“無論歷經幾何,都不會習慣啊。”他感慨。“幼時我便經歷過一次。”他像是在補充說明。
木謠嘴巴微張,有些驚訝,緊接著,他向著裡鯗挪了挪座,向他的方向側了側身子。
這是皇家忌諱,本該諱莫如深,實際上一直都在坊間口口相傳,木謠確實沒想到裡鯗竟然會主動涉及此事。
其中細則,木謠並不知曉,隻清楚大約是十幾年前的盛夏,裡家的二郎和三郎還年幼,在園林遊玩之時,裡二曾被死士偽裝成婢子暗殺,最後不知怎的,殃及到了幼弟,雙雙墜入寒潭,之後皆是大病一場,裡二成了現在的病秧子,裡三更是再不能言語,體格也是大不如前,索性是保住了性命。此事原本震驚朝野,聖人震怒,最後卻是雷聲大雨點小,落了個不了了之,草草收場。
“你定是在想,我為何會提及此事。”
也許是言語轉移了注意力,兩人臉色逐漸平複,木謠開始煮水沏茶,認真傾聽。而裡鯗則是拿出一柄劍來,仔細的擦拭著。
木謠定睛細看那柄劍,劍鞘通體黑色,點綴金銀,收口為銀,花紋是金,劍柄也是金銀製作,末端是一個金色的龍鳳環。
他不曾見過這樣的劍,便是多看了幾眼,手中沏茶的功夫倒是沒停下。
“你曾說,這天下大棋,我有條件決定身份,此話不假,然而世事又怎麽能是那般簡單,我亦身不由己。”小王爺輕吹熱茶,呷了一口。“世人皆知我兄弟二人遇刺,卻不知道幕後勢力,為何?”
木謠驚得一哆嗦,手中的茶水灑落,也不嫌燙,趕緊起身作揖。“我等豈可置喙…”他話沒說完,被裡二擺手製止,示意他坐下。
“我知道你不敢說,對於世人來說,這故事再清楚不過,誰能從中獲利是一目了然之事,但事實並非如此。其實這幕後之人,是我那親舅父,當今皇太后唯一的胞弟,當今的齊國公,公孫輯。”裡二郎語速很快,說的雲淡風輕,似乎重心還在擦劍之事上。
木謠還沒有坐穩身子,又踉蹌著站起來,俯首作揖,鄭重其事。“郎君如此推心置腹,吾當鞍前馬後,誓死追隨。”
裡鯗瞥了他一眼,覺得有些滑稽。“我且問你,齊國公此舉所為何事?”
木謠皺眉思索。先帝妃嬪鮮少,龍嗣更是只有同胞三人,莫不是…他停住了自己危險的遐想,回想小王爺開篇強調的身不由己,他有了一絲念頭“莫不是…他妄測聖意,畫蛇添足?”
“與我所想不謀而合。”裡鯗很滿意,再次示意他坐下。“先帝以古鑒今,長子出生便立為太子,我少時負盛名,父親幾次三番警示我,要以長兄為尊,朝野之中又偶有非議,齊國公怕有人借機生事,便覺得我是威脅,之後的故事,便是耳熟能詳了。”
裡二又抿了一口熱茶,突然笑出聲。“舅舅還真是慧眼如炬啊。”
木謠吞了吞口水,尷尬賠笑,然後把滾燙的熱茶一飲而盡。
“你可曾想此事為何最後被辦成了懸案?”
“請郎君賜教。”木謠不想開口。
“你還不敢說。案子辦不出是失職,可大可小;辦出來,那就一定是大事。茲事體大,又有誰能將其變成無頭案呢?”
說到這裡,二郎直勾勾的盯住了木謠的眼睛,眼神凌厲。“木三郎,你,怎麽想?”他抽劍出鞘,一字一頓的問道。
木謠下意識的躲開了裡二郎的眼神,低頭深思。他有幾分自我懷疑,他清晰的聽著自己的心跳快而有力,心底有什麽在躁動,再往下是黑淵,深不可測,那是恐懼;他甚至感覺自己的大腦也在跟著一起跳動,仿佛在催促著什麽。他突然一笑,他覺得這個世界荒誕又不可思議,兩個合一起都年不過花甲的人,一壺茶功夫的胡言亂語,竟然可以影響天下。
他舔了下嘴唇,瞥了幾眼劍身,與尋常橫刀,要短了幾分。
“看來木三郎還沒有收攏心神。”見到他的笑容,裡鯗有些慍怒,語氣卻依舊比他的眼神要溫和些。“可需要多些時日,好好想想?”他收劍入鞘。
話音剛落,木謠就提高了幾分嗓音。“原來郎君是要和我交心。”
“我主要是懶得看你裝。”
此言一出,木謠馬上正襟危坐,收斂笑容,露出讓人陌生的認真表情,目光對上了小王爺的眼神,他感覺有一股熱血在往上翻湧,抿了抿嘴說道。“郎君且說,學生應該往大還是往小猜。”
“想好了,就往大猜。”
“如此,學生便懂了。”木謠感覺有一股寒意攀著脊而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還有一事,三郎也需要知道。“
“請郎君賜教。”
裡鯗沒有著急開口,而是站了起來,見此情景,木謠也趕忙跟著站了起來,他看著裡二郎緩緩走到自己身旁,走的很近,他感受到了裡鯗揣著的爐子的溫度。
“我本對三郎並不了解,可你出現於此,我豈能無視,我調查過你,正因如此,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成,君亦成。“裡二郎的聲音壓得很低很輕,但是木謠聽得很清晰。他回想起,這一天的對話,都讓他有著十分複雜的心情, 又沉重又興奮,又渴望又害怕。
“承蒙郎君大恩。”他深深地作揖,把頭埋得很低,掩藏自己壓製不住的笑容。
【更遠的東北方】
一身勁裝的青年女子正在帳前整理著自己的衣衫,沒來由的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身後的侍女噗嗤笑出聲。
聽聞身後的笑聲,女子臉上一紅,抬手作勢要打,侍女趕忙逃跑,她就在後面追著打鬧,大呼小叫。
大帳中走出兩個男人,其中一位白發蒼蒼,裹著大襖,帶著氈帽,另一位看上去精神不少,但是灰蒙蒙的頭髮也彰顯著他不再年輕,他們是被女孩們的動靜吸引出來的。老者看著追逐嬉戲的女孩兒,面帶微笑,眼瞳昏黃,沒什麽光彩。身邊的中年男子則是眼神一沉,挺了挺胸膛,狠狠地呼了一口氣。
女子看到了二人,卻沒有停下玩鬧,甚至還朝著中年人扮鬼臉。
“呵呵呵。”老者笑著搖搖頭,昏暗的眼眸中透射著和藹。“就當是如此啊…”他聲音稍有些嘶啞。”我就想看到這樣的畫面。”
中年人一下子沒了氣勢,長歎一口氣。”可汗,是我有負所托啊。”他也想看那樣的草原,男孩兒們歌聲嘹亮,女孩兒們跳著舞,婦人們做著活兒聊著天,男人們跑著馬追著雲。
老可汗拍了拍他的肩膀,搖了搖頭,沒有言語。中年人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歎了口氣,趕忙鑽回了營帳裡。
年輕姑娘看到了這一幕,頓下腳步,嘟囔了一聲”奇怪的大人。”旋即,她看了老可汗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