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傳說,她們每天上工的時間是凌晨4點,”卡米拉蹲在牆角,小聲說道,“那些招工一般起不了這麽早,會雇幾個老媽子看著她們洗漱吃早飯,等上工的鈴響了再起來帶她們去工廠,所以現在到打鈴之間的時間,我們是有機會見到她們的。”
“晚上八點下工,凌晨三點上工,”羅莎已經習慣了這種突破她底線的驚訝,“她們一天足足要做十七個小時的工?”
“以前更長,後來在工廠死了好幾個人,德國人才放寬了一些時間,”樓上傳來了吵鬧的聲音、腳踏在木板上的聲音、鍋杓敲著鍋沿的聲音,“聽,她們起床了。”
羅莎趴在一樓的窗沿上,露出半個腦袋觀察房裡的女孩們。她們剛剛還躺在床上,隨著幾聲粗暴地,似乎是用腳揣在木門上的聲音,女孩們觸電一般從床上彈起。
她們連衣服都沒有脫,睡覺時和羅莎在路上看到她們的時候穿著一樣的衣服,聽到聲音就立馬翻下了床。一間不足20平米的屋子住著12個少女,她們擁擠著爭搶在房間角落的一個水龍頭——即便裡面流出的水是淡黃色的,她們也毫不在意,甚至黑黢黢的雙手接住水一飲而盡。
房間裡是沒有廁所的,想上廁所只能去每層樓只有一個的公共廁所。搶廁所不比搶水龍頭那樣容易,很多女孩等不了,就只能到外面的野地來解決。卡米拉說的辦法,就是在女孩們出來上廁所的時候想辦法和她們搭上話。
“既然時間到了我就先回避一下。”不等兩人反應,捷爾任斯基就鑽到了灌木叢裡面。
“小姐,我和她們以前見過幾面,我一會上去套話,有什麽問題您告訴我,我來問就好。”卡米拉小聲和羅莎說,帶著羅莎躲進了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角落。
出來上廁所的女孩並不多,大多數人都是在樹林裡解決的,這也給了羅莎和卡米拉找人的機會。她們看中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似乎是剛來不久,對身邊的一切還沒有完全適應,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她抽泣著方便,剛想站起來,自己的手臂就被別人抓住,她恐懼到了極點,幾乎叫不出聲音來了,直接跌倒在地。卡米拉把食指豎在嘴唇前,看了看周邊無人,把自己提前準備好的餅乾遞給了她。
“我們也是工廠裡的工人,是看你們可憐才來幫你們的,”卡米拉附在女孩耳邊小聲說,“快吃吧,這位女士是華沙城裡的大人物,一定會幫你們的。”
聽了卡米拉的話,女孩開始還半信半疑,但對食物的渴望勝過了一切,她接過餅乾,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好了,和我們說說你們的情況吧,”卡米拉不忍心打斷女孩,但時間緊迫,她只能單刀直入,“小姐,您想問什麽?”
“先說說你們吃的東西吧,”羅莎掏出筆記本,“你們今早吃的什麽?”
“糊糊,”女孩抹了抹眼淚,帶著些沙啞的聲音回答道,“不知道是什麽做的,又黑又稀的糊糊。”
“中午呢?”羅莎又問道。
“一塊黑麵包,”女孩用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只有羅莎在捷爾任斯基工廠旁飯館見到的麵包三分之一大,“中午在工廠裡吃飯,邊做邊吃。”
“她們沒有中午休息的半小時,”卡米拉在旁邊解釋道,“她們的車間是獨立的,我們進不去,但傳言還是有的。”
“晚上也吃麵包嗎?”羅莎在本子上記著。
“晚上也是糊糊。”女孩吃完了手上的餅乾,眼巴巴地看著卡米拉。後者被她盯得有些局促,又從兜裡掏出了一塊麵包遞給女孩。“你是從哪來的,農村嗎?”羅莎問。
“格雷戈裡村,”女孩點點頭,開始啃起了麵包,“一個同村的人找到我哥哥,說現在沒有老爺了,以後村裡就沒地可種了,大夥都要餓死了,讓哥哥把我交給她,帶到大城市裡去找活做,換一口飯吃。”
羅莎聽女孩說完後一頭霧水,沒明白“沒有老爺”和“沒地可種”之間是怎麽建立起邏輯關系的。
“小姐,農村裡有種說法,我家裡也有,說是王儲殿下殺了貴族老爺,要把土地都收走,把農民們通通趕出去,”卡米拉給羅莎解釋道,“這些話當然是那些招工們編出來騙村民的,好讓村民用低價把女兒賣給他們,讓他們領著來這裡做工,給他們賺錢。”
村民們雖不是傻子,但那些招工回村的時候往往會換上一身鮮麗的新衣裳,在父老鄉親面前吹噓著自己在華沙城裡混得多麽多麽好,是哪些大老板的座上賓,又和哪些老爺們有門路。
他們打足了鋪墊,才裝出一副為你好的樣子恐嚇同鄉:“老哥哥,不是我說,老爺跟我交了底了,馬上就要讓機器來種地了。您見過嗎,就有時候在鐵道上跑的黑玩意,馬上要下地了。呵,那玩意,十頭牛一起耕也比不上它呀。老哥哥,在村裡待著只剩餓死的命了,我們這些大男人不怕,還有膀子力氣,大不了去給老爺們當挑夫,可女娃娃們怎麽辦?老哥哥,我還有些門路,您現在把女兒(有時是妹妹)托付給我,我帶到華沙的大工廠裡去做工,衣食無憂啊!”
大多數村民們經過招工這幫忽悠,都感恩戴德地把自家的小女孩托付給招工。招工在這個時候也會表現出難得的大方,當場給老鄉拍出10個英鎊,並偷偷告訴老鄉這些是自己替工廠老板出的招工費,拍著胸脯保證會好好對待同村家的女孩。
“你剛剛說,招工是和你哥哥簽的,你的父母呢?”羅莎有些奇怪。
“爸爸媽媽都死了,餓死的。”女孩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一絲悲傷,只是認真地啃著自己眼前的麵包。
羅莎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如果是其它時候,自己大概會說些關心的話,但面對眼前的孩子,她第一次覺得死亡或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小姑娘,”見羅莎不說話了,卡米拉忙接上了一個問題,“你們在工廠都做些什麽?”
“紡紗,”說到工作,女孩打了個冷戰,好像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在很熱很熱的地方紡紗,那紗線又粗又糙,您看我的手。”
女孩把手伸了出來,羅莎和卡米拉都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手上已經滿是老繭和血痕了,她說這事紗線劃的,也可能是機器磨的。
“工廠比房子好,”女孩怯生生地說,她說的房子,便是那十二人一間的宿舍,“工廠裡給水喝,不限制。”
這絕不是因為工廠主們有多仁慈,而是因為女孩所處的紡紗車間裡,每部織機的頭上就有一個不斷地放射蒸氣的噴口,紗線在潮濕狀態下不容易斷,工廠自然樂得安裝這種更能降成本的機器。
但這就使得車間裡的溫度常年居高不下,過去很多女工都會熱暈過去。織機是很脆弱的,有些女工(即便她們已經瘦骨嶙峋,沒多少重量了)倒下去的時候會把織機砸壞。這時候,無論是毆打還是罰工錢,都不可能換回織機毀壞的損失。無奈之下,工廠又在每部織機旁放了一桶涼水,如果女工們受不住了,可以用涼水洗把臉,或者喝幾口——當然時間不能太長,否則監工的立馬就會衝過來給她一頓打。
就是這樣為了減少損失而不得不采取的辦法,在女孩看來已經是莫大的仁慈的,至少在工廠裡的水是清澈的,也不用和宿舍的人搶水。
“我可以看看您身上嗎?”羅莎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女孩身上雖是單衣,卻也是長袖。
女孩對隱私這種東西已經幾乎麻木了,她只是看了一眼給她提供食物的人,見卡米拉沒有反對,就熟練地脫下了上衣。
映入羅莎眼睛的首先是遍布在胳膊、肩膀和後背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血痕,有幾處傷口甚至沒有清洗過,還沾著棉絮,應該是在工廠被打的。
“這些傷口是監工們打的嗎?”羅莎很心疼,但她也不敢輕易碰這些傷口,生怕再傷著女孩。
“有些是監工打的, 有些是招工打的,”女孩小聲回答道,“招工們喜歡捏我們的胳膊或者肩膀,監工們喜歡打後背,用鞭子或木棍打。”
“監工怕打胳膊一不留神會打到織機上,”卡米拉說,“這樣就完蛋了,所以他們只打後背,這樣安全。”
“怎麽,這些監工也打你們嗎?”羅莎不敢相信在普通車間也有這種情況。
“不,他們不敢,”卡米拉乾脆地否定了羅莎的想法,“但有些男工人會被調去當監工,他們回來後和我們說的。”
這是工廠家分化工人們的卑劣手段。聽了這話,羅莎臉色更加凝重,但現在更重要的是搞清楚這些女工們的情況。
“那些女孩們都回去了,”幾人正在說話,捷爾任斯基撥開了樹林走進來,“似乎要上工了。”
看到有男人來了,女孩只是一愣,但並沒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很自然地袒露著上身,反而是捷爾任斯基不好意思,看到女孩沒穿上衣,又迅速地退出去了。
“那今天就到這吧,”卡米拉又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是現在自己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你快回去吧,晚了要被打的。”
女孩聽了這話,穿了上衣,把沒吃完的半塊麵包塞進衣服裡,準備回去。雖是準備回去,卻又一步一回頭地看向這裡,分明是希望兩人能把她帶出去。
羅莎很動搖,但卡米拉和捷爾任斯基都堅決地製止了她,現在固然能救走這個孩子,但這麽多包身工該怎麽辦?唯一的辦法只有趕快回去,在雜志和報紙上刊登她們的消息,讓更多人知道,才能真正地救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