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年,叛軍的鐵騎踏入潼關城外的前三天,連續幾天宿值於弘文館的張志忠突然從夢裡驚醒。
在外面看守的小廝聽到叫喊聲連忙跑了進來,推門而入,看著臉色蒼白,浸濕的床單和滿頭大汗的張志忠,心中不禁一緊:“頭兒,怎麽了?”
張志忠呆呆地望著房梁,緩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掙扎著起身。
武陽連忙過去攙扶著他。
張志忠坐起來,抿了抿乾枯發裂的嘴唇,定了一會兒神兒,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道:“無妨,可能是太累了,剛剛做了一個夢,武陽,時間過了多久了?”
“才不到半個時辰,您幾天幾夜都沒合眼了,再躺下睡一會兒吧,外面有我和弟兄們守著,您放心。”
“無礙,我再去庫房轉轉,你去喊幾個弟兄們換班吧。”
說罷,張志忠穿好了鞋,站直了身子,拿起藏在枕頭下的尖刀掛在腰間,往門外走去。
突然,他踉蹌了一下,隻感到眼前一黑,大腦一片空白,直直就往後面倒下去。
然而,就在他準備邁出腳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身體不由自主地晃起來。
“頭兒!”武陽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沒站穩,被壓得一個踉蹌,差點也跟著倒下去。
但武陽還是穩穩地扶住了頭兒,沒讓他倒下。
“頭兒,頭兒!”武陽嚇了一跳,他不停的晃動著張志忠的身體。
其他弟兄們聽到聲音,也紛紛趕來。
幾個人一起把張志忠抬到了床榻上,幾個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急的團團轉,但不知如何下手。
“去,接點水來,再找點吃的,頭兒估計是老毛病又犯了。”武陽在一陣抓耳撓腮之後,慌張地對弟兄們說道。
“對對對,我去找水。”一個小廝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一拍手轉身去找水。
“我去找點兒吃的。”
幾個人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屋子裡就剩下寥寥幾人。
一個弟兄看著躺在床上的張志忠,有些忿忿不平地說道:“十幾年了,跟頭兒同批中榜的人都成了當朝新貴,只有頭兒還在這兒天天守著這一堆虛頭巴腦的東西,每月靠著點兒微薄的俸祿養活一大家子人,如今這世道,上上上上個月的俸祿還沒發呢,也只有頭兒還天天盡職盡責地守著這食古不化的東西,真是出力不討好。”
武陽聽到這番話,也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個冷衙門的官職確實沒有多少油水可撈,但頭兒卻十幾年如一日地堅守著這裡。
這份執著和忠誠,讓人敬佩也讓人心疼。
張志忠躺在床上,意識漸漸清晰。
他的耳邊傳來弟兄們的議論和武陽的歎息聲,但他卻無法回應。
天寶五年明算科出身的他,在以文取士的朝廷,只能在這八品小官上晃悠,根本沒有升官加爵的機會。
想當年,剛進士及第的他真真體會到了何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但官場哪有他想的那麽簡單,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消磨中不知所蹤。
十年也就這樣熬過來了,如今的他已經不奢望什麽了,就希望他爹娘能安享晚年,夫人和孩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這些年他也攢了一些錢,等這次戰亂平息,就準備在離皇城近的平康坊買座宅子,到時候把在鄉下老家的他們都接過來,到時候好好領著他們在長安城裡逛逛。
一想到爹娘和夫人,他就十分慚愧。
二老年事已高,身體抱恙,家裡的的活兒都壓在夫人身上,夫人每天不光要洗衣做飯,還要照看在繈褓中的孩子。
因為叛軍,出城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已經連著一個月都沒回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算著日子,寄給他們的錢快花完了,明天還要再托人給他們寄點銀兩。
“水水水,水來了。”
“快快快,我找了點肉干和酸棗糕。”幾個剛剛出門的小廝急匆匆地闖進來,手中捧著那些好不容易找來的食物,
武陽見狀,連忙坐到床頭,小心翼翼地將張志忠扶起。
另一個小廝則端起茶碗,將茶水慢慢地喂給張志忠。
一碗水下肚,稍清醒了一些,張志忠蒼白的嘴唇也有了血色,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周圍一圈的人,打起精神,故作輕松地說道:“無妨無妨,老毛病犯了,這會兒已經無礙了。”
“頭兒,你好好休息吧,外面有我們值守呢。”
“該換班了吧,我這一出岔子又耽誤了換班的時辰,我去庫房看一看,武陽,快去組織大夥兒換班。”張志忠掙扎著起身,開始穿鞋。
“可頭兒,你身體……”
“無妨,已經差不多了,按我說的做。”張志忠微蹙眉頭。
武陽見狀,隻好點點頭,轉身去組織大家換班。
張志忠走出房門,朝西北方望去,那是他家的方向。
潼關城外,戰爭的硝煙像黑暗的雲層一樣彌漫著,厚重而壓抑。
叛軍即將攻城,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頭兒!”武陽飛一般地跑過來,喘著粗氣,眼神中有些淚花。
張志忠回過頭來,看著眼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武陽:“怎麽了,這麽慌慌張張的?”
“有你的急信。”武陽顫顫巍巍地伸出左手,將剛剛收到的信遞過去。
張志忠定睛一看,素色的紙圈外面另加了一層黃表紙。
他頓感不妙,突然想起剛剛做的那一個夢,難道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
他急切地從武陽手中奪過了那封信,手指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信紙上的字跡清晰,卻猶如一把尖銳的刀,刺入他的心臟。
上面赫然寫著:“福壽全歸,若無他事,速速歸來。”
他心中一沉,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家裡,出事了。
他的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仿佛被雷擊中,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怎麽會這樣?
他明明剛剛還在計劃著,等這場叛亂平定之後,就把年邁的父母從鄉下接過來,帶他們逛逛這座繁華的長安城,讓他們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他甚至都想象到了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共享天倫的美好畫面。
但現在,這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以前總覺得時間還有很多,一切都來得及,但現在,他才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沉重和無奈。
他是家中的獨子,肩負著整個家庭的希望,他也爭氣,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成功考取了進士,成為了父母的驕傲。
二老為了他的成長,沒少付出。
然而,就差臨門一腳,爹突然沒了。
身為家中的獨子,他卻不能在他們身邊盡孝。
他的心口突然一陣絞痛,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張志忠緊緊握住那封信,想要從中找到一絲安慰和力量。
但現實卻是殘酷的,他必須面對這一切,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回家送父親最後一程!
“頭兒,要不回家看看?”
武陽試探性地問道,他知道家人對頭兒的意義。
可要是我走了,弘文館怎麽辦?
武陽看出了他的猶豫,連忙說道:“頭兒,你放心去吧,這有我呢,不會出大亂子的。”
張志忠微微抬起泛著淚花的雙眸,看了眼兒武陽。
武陽鄭重其事地向他點了點頭,張志忠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武陽的肩膀,也向他點點頭。
武陽跟了他快十年了,他們兩個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數不清多少次他犯病突然暈倒的時候,要不是武陽發現的及時,他可能連命都沒有了。
他不會做飯,這些年都是武陽變著花樣兒地給他做好吃的,只是為了報答他當年對武陽的舉手之勞。
他孤身一人在這偌大的長安城,每天在阿諛奉承的官場浮沉,每當想家的時候,也只有武陽能給他些許安慰。
“頭兒,我去給你備馬,城西那條回鄉的小道夜裡守衛應該不嚴, 死者為大,守衛應該會通融的。”
張志忠點點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怔怔地應道:“好。”
武陽轉身一路小跑朝馬棚跑去。
張志忠也連忙轉身走向裡屋,拿出藏在床榻下面的銀兩,帶上給夫人買的布料,給孩子買的小玩意兒,隨手塞了幾件衣服包在一起,挎在身上就朝馬棚跑去。
“頭兒!頭兒!”
武陽再次飛一般向張志忠跑來,喘氣中帶著深深的不會所措,兩人差一點撞個滿懷。
“馬備好了?”
“叛軍攻城了!禦上侍衛來報,皇上要見你,讓你立刻過去……”
“什麽?聖上要見我?”張志忠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他區區一個看護文物的八品小官,不論正著排還是倒著數,都輪不到他去見聖上啊。
“李署令呢?皇上怎麽會不見他直接見我呢?”
“戰亂在即,他帶著一家子人往蜀中躲難去了。”
說罷,武陽將手裡的一軸敕牒遞給他。
張志忠一看到“敕令”兩個字,眉頭一挑,這是聖人親自下的指示。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著,這個時候皇上要找他做什麽呢?
這麽多年了,終於要被皇上看到了?
聖人直接指派要見他,要是加派什麽要事的話,他豈不是要一步登天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十多年也算沒白熬。
可是,家裡那邊該怎麽辦呢?沒他在家主持大局,家裡肯定亂成一團。
那這,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