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一瞬間臉色煞白、汗如雨下,趕忙跪倒在地,磕頭道:“聖上!耶穌會不類白蓮教,不是淫祀,沒有謀反之意啊!”最壞的預料果然還是變成現實了。
萬歷四十四年,禮部侍郎署南京禮部尚書沈?,三次參奏在華天主教傳教士與白蓮教有染,圖謀不軌。徐光啟上書辯護不果。
四十四年七月,王豐肅、謝務祿等外國傳教士在南京被逮捕,後被押解至澳門。十二月,龐迪峨、熊三拔等外國傳教士從北京被押解至澳門。在華天主教至此一蹶不振。
“朕如果要處置耶穌會,還需要召你進京面聖與你商議嗎?”朱常洛把寫著徐光啟生平的紙放到他面前,命令道:“站起來!”
徐光啟聞言,大松了一口氣,起身應道:“請陛下恕臣唐突之罪。”
“恕你無罪。”朱常洛點點頭。
“謝陛下。”徐光啟拱手再拜。
朱常洛望向孫承宗,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孫承宗也回朱常洛一個同樣無奈的微笑。誰叫多年不上朝、不理政的神宗偏偏在南京教案上來了“興致”,親自批複,下令取締在華天主教。
不過朱常洛沒有朱翊鈞的被迫害妄想症,他也很清楚在華天主教與白蓮教沒有關系。更何況,真正能夠威脅社稷宗廟的從來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
白蓮教能夠一呼萬應的根本原因,不是勾結洋教,而是大明的基層治理爛到了根子裡。
“徐少詹,你對吾師方才所講授的內容有什麽看法嗎?”朱常洛問。
“孫帝師自然是比我這個鄉下的教書先生厲害多了。”有什麽看法?講得很好啊。不過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皇上不是在問“講授”而是在問“內容”。
皇上讓帝師給皇子講西學,這絕不是無的放矢。皇上這是要引進西學?
“你在萬歷三十四年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幾何原本》。《幾何原本》翻譯完畢之後又翻譯了《測量法義》。三十五年,你回鄉丁憂。將《測量法義》與《周髀算經》、《九章算術》相互參照,整理編撰出《測量異同》;作《勾股義》一書,探討商高定理。”朱常洛每說一句,徐光啟就畏懼一分。
廠衛已經把自己摸得這麽清楚了嗎?
孫承宗在一旁也暗暗心驚。陛下初登大寶便能將東廠、錦衣衛調教得如臂使指。對大明來說,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不過朱常洛不需要也沒有讓錦衣衛調查徐光啟。他之所以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為他的本科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徐光啟與西學東漸”。只是沒想到深造之後居然成了清史研究員。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算是徐光啟的粉絲。
“這些著作朕都看過,很不錯。”朱常洛由衷地讚歎道。
徐光啟聞言,鼻子突然有些酸楚。他十幾年前就開始四處遊說,希望朝廷能夠重視采納他的研究成果,重視新的學問。為此甚至不惜曲意結交東林黨。
但除了極少數人讚同他外,絕大多數的官員都將西教、西學看做與白蓮教類似的邪教、異說,最後還引得天主教被全面取締。
新君召他來京,既然不是為了再次打擊在華天主教,就一定是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西學,甚至可能全面引入西學。
徐光啟決定抓住這次機會:“聖上!西教絕非異端,從無改天換地的大逆之心,臣願以身家性命保之。”先給皇上吃一顆定心丸。
“嗯。”朱常洛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萬歷三十五年,臣回鄉丁憂,在家鄉以西學為基礎。建造農莊別墅、開辟種植園,並在這些種植園裡對舶來的農作物,進行引種耕作試驗。”
“臣以這些農種成果為經驗,作出《甘薯疏》、《蕪菁疏》、《吉貝疏》、《種棉花法》和《代園種竹圖說》等文。四十一年,臣在房山、淶水兩縣開渠種稻並先後撰寫了《宜墾令》、《農書草稿》等冊。最近正在準備將這些經年積累的農業資料結集成書,編成一本......《泰昌農政》。”這就是在拍馬屁了。
如果他的農學著作能夠流傳千古,那麽白撿了一個署名的皇帝也能撈一個立言的美名。就好像朱棣之於《永樂大典》一樣。
《農政全書》改成《泰昌農政》?你這小老頭還真會啊。朱常洛笑了。
有戲!徐光啟看見朱常洛笑了,頓感此計有效,於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繼續向朱常洛展示西學的實用性。
“三十八年,臣丁憂結束,回到北京官複原職。因欽天監推算日食不準,臣與傳教士合作研究天文儀器......”徐光啟滔滔不絕,臉上逐漸浮現出狂熱的神色。
朱常洛耐心地聽著,不時提幾個問題,發表意見。
漸漸地,徐光啟開始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感覺。那真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令人動容。
“徐卿,朕想要引入西學,給如同死水一般的大明帶來新的活力......”這時候,孫承宗已經離開了皇極殿右廂房。兩位皇子的課還沒上完,也不能因為上課打攪皇上與徐光啟的談話,所以他便領著兩位皇子暫時把教室搬到了左廂房。
“臣願為聖上分憂!”徐光啟迫不及待地答道。
“咳!”朱常洛輕咳一聲調整表情,擺出一副憂慮歎息的神色,說道:“徐卿,朕對大明現在的風氣很是失望。朕在想,能否直接摒棄國製,全面引入西製為我朝之正綱。”
徐光啟不假思索,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萬萬不可!西學固然有其優異可取之處,然西製遠不及我大明。臣雖然以‘西’字代指整個歐羅巴,然而歐羅巴並非一個整體。”
“臣與利瑪竇、龐迪峨、曾德昭、湯若望等耶穌會士相熟,但他們皆來自不同之國,利瑪竇是意大利人、龐迪峨是西班牙人、曾德昭是葡萄牙人、湯若望是羅馬人。自羅馬分裂之後,歐羅巴便再沒有一個天下共主。歐羅巴各國仿若中華之上古戰國,互相攻伐、未有休止、民不聊生。”徐光啟頓了一下。
“羅氏曾在《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uukanshu 歐羅巴雖有‘上帝’但無有‘天’,無有‘天’即無有‘天下’,無有‘天下’,即無有‘天下人’。人無共主,隻同宗上帝,故歐羅巴分久不合也。”
“無有天下,即無有天子?”朱常洛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朱常洛的呢喃把徐光啟嚇得冷汗直流,他立刻反應過來,皇帝方才其實是在試探他,於是他趕緊補充道:“西學乃萬用的格致之法(格物致知。在清末,物理、化學等學科被統名為“格致”),與西製並無乾系。比如這些數字,並非起於西方,西方也只是引用而已。”
“那就別稱西學了,而改稱新學吧。”朱常洛問道:“你的那些西方朋友願意接受嗎?”
“聖上!臣說過,西方只有上帝無有天子。他們願意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永久地拋棄自己的國籍。如果聖上憂心於此,可以效仿三武一宗。”徐光啟回答道。
“三武一宗滅佛?徐卿,你方才懇請朕不要對耶穌會動刀,現在又建議朕效法三武一宗。你究竟怎麽看待自己與西學、與上帝的關系?”朱常洛用審視的眼神看向徐光啟,問道。
“耶穌會今日無有改天換地之心,不意味永遠沒有改天換地之心。”徐光啟誠懇地回答道。“臣到死是天下人!只不過想要引入新學讓天下泰昌而已。”
“很好,朕授你禮部尚書兼鴻臚寺卿。以朝廷的名義向你的那些西方朋友發函,讓他們進京。只要他們永為大明臣子,永為天下人,那在佛祖和老君旁邊多一個上帝也並無不可。”朱常洛點頭道。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