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老爺自從搬到八大戶村後,每年開春種完地都到拜泉那邊去避暑。村民們聽說陸三老爺去避暑,都笑話他,說陸三老爺真能整景兒,現在天也不熱,甚至還有點冷,有的人棉襖棉褲還沒脫下來,現在去避的哪門子暑?一定是想老伴了,或者是想閨女兒子了,或者是不放心那邊種地。聽說那邊種地晚,和咱們這邊差一個節氣,現在到那邊去正好能趕上種地。實際上陸三老爺這麽早到那邊去,既不是想老伴了,也不是想閨女兒子了,更不是惦心那邊種地的事,那邊的地也是租給了種地戶,種地的事根本用不著他操心。他是惦心那邊的蘆葦塘,想看著蘆葦塘裡的蘆葦生長。
陸三老爺當年買下拜泉的荒地,荒地中間有一塊澇窪地,裡面長滿了蘆葦。大兒子陸佩宗想把它開荒成水田,說:“咱們家那麽多旱田,就差一塊水田,咱們把這塊地開荒成水田租給高麗人,他們會種水稻,這樣咱們家收地租就能收上稻子了,吃大米就不用買了。”陸三老爺告訴大兒子:“媽了個巴子你以為種水稻就那麽容易呀,有點水就行?那得常年有水!咱們這塊地裡也就是夏天下雨積點水,春天和秋天水就沒了,到時候水稻用水你到哪整去?別改了,這塊地改什麽都不行,改旱田也不行,夏天有水排不出去,莊稼就得澇死。我看就讓它長蘆葦吧,蘆葦也有用,苫房子沒有比它更好的材料了,實在沒用就燒火,燒火也比其它的柴火強。”兒子聽了他的話把蘆葦塘留下來。
陸三老爺從部隊退下來賦閑在家,經常到田地裡去看莊稼,有時也到蘆葦塘去看蘆葦,以前隨處可見的蘆葦他現在有時間仔細觀察了。他發現蘆葦生命力特別強,它們可以在塘邊的土塄上生長,也可以在塘裡的濕地上生長,還可以在塘中的水裡生長,而且還綠油油的連成了一片。夏天蘆葦開花了,花的形狀像極了自己以前當管帶時官帽上的頂戴花翎,只是顏色不一樣。到了秋天,這些蘆葦花變白了,整個蘆葦塘白花花的一片,下面是金燦燦的蘆葦杆。他還發現自家蘆葦塘裡的蘆葦長得比其它地方的蘆葦都茂盛,又高又粗,有一人多高,像小竹子一樣。他問本地人什麽原因,本地人哈哈笑著說:“你不知道啊?王母娘娘在你家蘆葦塘裡尿過尿,王母娘娘的尿有勁,所以你家蘆葦塘裡的蘆葦長得又高又粗又密。”他刨根問底,本地人說:“當年王母娘娘到人間觀景,七仙女陪著她,雲遊到咱們這旮噠上方,見下邊風吹草低見牛羊,景色特別好,就降下雲頭來到地面。偏趕上她憋了一泊尿,七仙女趕緊找地方讓娘娘尿尿,見你家的蘆葦塘低窪,就選中了那地方。王母娘娘褪下仙裙撒尿,感到下面有東西扎屁股,低頭一看是一株蘆葦,就想用手把它掐掉。沒想到老眼昏花掐到了葉子上,葉子也沒掐掉,隻留了一個指甲印。不信你到你家蘆葦塘裡看看蘆葦葉子,上面是不是有王母娘娘的指甲印?”陸三老爺好信兒,真的到蘆葦塘裡去看蘆葦葉子,見蘆葦的每片葉子上還真有指甲印,而且有的葉子上還不止一個指甲印。他又到其它地方找蘆葦葉子看,見其它地方的蘆葦葉子上也有指甲印。他心想這王母娘娘真了不得,怪不得能當上王母,隨手一掐就能把天下的所有蘆葦葉子上都掐出了指甲印。從那以後他就喜歡上了蘆葦,喜歡看它發芽破土,喜歡看它一節節長大,喜歡看它散葉開花,喜歡看它變成金黃黃的一片,喜歡看它被收割回家。收回家的蘆葦苫房子剩下的他再也舍不得用作燒柴了,而是用來編成葦席,他把葦席苫到高處,讓蘆葦見物高一截。八大戶村有了家後,他就把拜泉家裡用不了的蘆葦拉回八大戶村。
搬到八大戶村後的一年初冬,陸三老爺和幾個夥計趕著三掛大馬車拉著蘆葦從拜泉出發回八大戶村,當他們走到松花江北一個叫拉拉屯的地方時遇到了一夥劫道的胡子。陸三老爺見胡子人多,就沒有掏槍反抗,而是舉起雙手問哪位是當家的。胡子當中一個小頭頭模樣的人說:“當家的?劫你們這樣的還用得著我們當家的!我們是江北綹子的,找你們借幾個錢花,你們是不是倒騰蘆葦的?”陸三老爺說:“我們哪是倒騰蘆葦的,是拉回家自己苫房子用的。我們都是平頭百姓,身上沒有錢,如果好漢相中了這幾車蘆葦就留下,把我們人和車馬放走就行。”那個人說:“你說沒錢就沒錢呐,我們能信著你嗎?你得讓我們搜一搜!”幾個胡子圍住陸三老爺和幾個夥計開始搜身,還有幾個胡子跳上車搜車上的蘆葦。一個胡子搜出了陸三老爺身上的手槍,那個小頭頭說:“還說是平頭百姓呢,平頭百姓能有槍?一看就是個有錢的主,今天總算遇上個肥票!別囉嗦,快跟我們走!”說著指揮幾個小嘍嘍上來給陸三老爺和幾個夥計戴眼罩。陸三老爺說:“慢著,這不是黑龍江地界嗎,黑龍江督軍吳大帥是我的磕頭兄弟!你們敢綁我?”小頭頭說:“你說的吳大帥不就是吳大舌頭嗎?他是黑龍江督軍,但他管不著我們,在這裡我們說了算。別跟我們廢話,快跟我們走,見到我們大當家的再說。”說完給陸三老爺他們幾個人捆上綁繩帶上眼罩去見大當家的。陸三老爺說:“以前總聽說江北胡子不開面,我還以為是所有的江北胡子都不開面呢,看來只有你們江北綹子的胡子不開面!”
兜兜轉轉走了一個時辰,一個胡子說:“到了。”陸三老爺被摘去眼罩,看清這裡是一個獨門獨院。小頭頭把他領到北屋門前,喊了一聲:“大當家的,今天綁了一個肥票。”門開了,屋裡走出來一個女人。只見這女人高高的個子,頭上圍著藍圍巾,身上穿著深綠色的棉襖棉褲,打著深綠色的綁腿,一雙大腳板上穿著深綠色的鞋襪,看著就像一株含苞待放的馬蓮花。這一身打扮和別的女人明顯不同,別的女人都是頭上梳著抓鬏,外罩抓鬏套,橫別一根頭簪子固定住頭髮,這個季節應該戴黑色的無沿圓帽,上穿灰色或藍色的到波棱蓋的棉袍子,下穿黑色的大褲襠棉褲,褲腳用黑色纏腿布纏住,露出穿著繡花小鞋的三寸金蓮。而這個女人除了穿的衣服樣式顏色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外,一雙大腳板也沒用長褲腳遮蓋,又打起了綁腿,這樣腳顯得非常大。陸三老爺以為大當家的還在後面,他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別的人從屋裡出來,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大當家的,這讓他大吃了一驚,心想自己還是頭一次遇到胡子的當家人是女人!但轉念一想女人都好唬弄,心腸又軟,說不上遇到這樣的一個當家人對自己是個好事。他沒等女人吱聲,就先問到:“敢問大當家的什麽報號,為什麽綁我們這些平頭百姓?”
女人也在端詳陸三老爺,她見陸三老爺外表高高大大,雖然禿頭,但長條臉上棱角分明,尤其是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透出一股英雄氣,年紀看著好像有點大,但感覺卻沒那麽大,特別是見他在這個時候還敢張嘴問話,就知道他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心裡不知怎麽一下子就有了一點好感。她手裡掂著陸三老爺的手槍說:“我們當胡子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告訴你沒啥,我們這支綹子叫江北綹子,專乾劫富濟貧的買賣,本人報號馬蘭花,是這裡大當家的。你敢自稱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怎麽會有槍?你究竟是幹什麽的?要從實招來!”陸三老爺聽她說的話硬,但語氣卻是輕聲細語,心想乾這行的女人能用如此腔調說話真是難得,再加上看到她的新奇打扮,心裡不知怎麽一下子也有了好感。他實話實說:“我姓陸,就是一個種地的農民,在拜泉和八大戶村都有家,從拜泉拉點蘆葦回八大戶村去苫房子,在道上遇到了你們。這把槍是我的磕頭兄弟吳大帥送我防身用的,我膽小,不敢用,這不遇到你的兄弟們我都沒敢拿出來。”馬蘭花說:“哪個吳大帥?是我們黑龍江督軍那個吳大帥嗎?你怎麽和他是磕頭兄弟?”陸三老爺說:“是那個吳大帥。我和他磕頭那可早了,那還是我年青的時候在大清黑龍江巡防營當管帶時和吳大帥一起剿匪,我救過他的命,他要和我磕頭,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哨長。”馬蘭花打斷陸三老爺的話問:“什麽什麽?你姓陸?還當過巡防營的管帶?”陸三老爺說:“是呀,我姓陸,當過巡防營的管帶。”馬蘭花面露驚喜,忙上前給陸三老爺松綁,高聲說:“我可找到你了,你是我們家大恩人哪!”陸三老爺一頭霧水,沒等他明白過來,馬蘭花就把他拽到屋裡,推坐在屋當間的太師椅上,趴到地上給他磕頭,嘴裡說著:“恩人哪,感謝你當年救了我爹一命!”陸三老爺不知道怎麽回事,細問,女人這才說出來她們家的一段往事。
原來女人家幾代人都當胡子,拉起的綹子名叫‘江北’,她爹剛接手綹子當大當家的時候正趕上清光緒晚期,那時皇帝變法圖強,加強東北地區治安剿匪。一次她爹的隊伍被官軍包圍,全軍覆沒,她爹也被清軍俘虜,眼看著就要被砍頭,是一個姓陸的管帶故意放走了她爹。之後她爹又東山再起重新拉起了綹子,就是現在的江北綹子。
女人的爹兩年前過世,生前曾多次說起陸管帶對他的救命之恩,告訴她作胡子這一行的得講情義,講究有恩必報,以後遇到陸管帶或者陸家人一定要好好報答。爹去世後她接任大當家,對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曾派人找過陸管帶。但年代久遠,已經沒人知道當年的陸管帶現在是誰。今天劫道劫來了陸三老爺,碰巧知道了陸三老爺就是當年的陸管帶,她覺著這是天意讓她遇到了爹的救命恩人,也是天意讓她有了替爹報恩的機會。
陸三老爺對馬蘭花說的事沒有印象,當年他率領部隊剿匪打胡子的事多了,不記得什麽時候打過江北綹子,也不記得故意放過什麽人。但既然馬蘭花說有這麽回事,他也樂得承認有這麽回事,一方面自己現在在人家手裡,有這回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另一方面面對馬蘭花這樣的女人,他也願意有這麽回事。
馬蘭花設宴款待陸三老爺,陸三老爺有了恩人的底氣,說話就暢所欲言,他把當管帶和走南闖北的經歷繪聲繪色說了一遍,聽得沒走出過江北的馬蘭花如醉如癡。陸三老爺問馬蘭花:“大當家的報號有什麽講究?”馬蘭花告訴陸三老爺她沒有兄弟姐妹,從小爹娘像寶貝一樣養著她,給她起名叫馬蓮,希望她能像馬蓮一樣皮實地活著。馬蓮生命力超強,東北的田間地頭荒山野嶺到處都有,不管旱澇它都能一墩墩一片片地旺盛生長,即使在鄉間小道上也能活著,不怕人踩豬拱牛蹬馬踹車壓。每到開花季節,深綠色的葉子襯托著藍色花朵和金色花蕊,就像一顆顆反光的藍寶石撒在東北的漫山遍野,讓人癡迷不已。她當上大當家後,綹子裡的弟兄們都叫她馬蓮花,因為馬蓮和馬蘭是一種東西,所以她對外報號叫馬蘭花。陸三老爺聽完後哈哈大笑,說:“怪不得你這身打扮呢,真像要開花的馬蓮。馬蓮好!馬蓮像蘆葦,生命力都強,葉子長得還差不多,我喜歡蘆葦,要不怎麽這麽遠往家裡拉蘆葦。”馬蘭花聽了一下子紅了臉,她沉默了半天羞答答地說:“陸管帶,我爹和我娘給我起的名字好,我也像他們希望的那樣皮皮實實地長大了,現在江北綹子也讓我整得挺好,人強馬壯,生意紅紅火火的。可我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婆家,沒有人敢要我這當胡子的,我一個女人家不想這樣過一輩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跟你走!”陸三老爺聽了一愣,心想可能是自己的話讓她誤會了,就連忙說:“大當家的,我剛才說話你可能誤會了。是!我喜歡蘆葦,也喜歡馬蓮,也喜歡你,但這種喜歡就像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樣,不是那種喜歡。再說我都五十多歲了,和你爹的年齡差不多,家裡還有老c,你可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馬蘭花掉了眼淚,她說:“陸管帶,你這是嫌棄我。”陸三老爺連連擺手說:“沒有沒有,我怎麽能嫌棄你呐!我是覺著自己不行,不敢有這種想法。”馬蘭花說:“那你就什麽都別說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跟定你了。我跟你不是要當大老婆,我甘願給你做小,作你的外室。你在八大戶村不是還有一個家嗎?我就跟你到八大戶村去,我不到拜泉那邊去,和大姐見不著面,你要是去拜泉,我就回到這裡。反正不管怎麽說,你同意我要跟你走,你不同意我也要跟你走!”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陸三老爺隻好同意。
馬蘭花把綹子交給二當家的。她從綹子裡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沒帶,就拿了一把半截子洋炮,這是她爹留給她的物件。本來二當家的讓她多帶些錢財,再帶幾杆快槍,她沒有帶,她怕手下弟兄們說出不好聽的,也怕斷了自己的後路,這裡是她永遠的娘家。她帶的那把半截子洋炮,雖然和快槍相比又重又慢,打一槍就得裝一次火藥壓一次炮子,但它是爹使用過的東西,她要帶著留個念想。她想以後和陸三老爺過正常人的日子,再也不用打打殺殺,再也不碰槍炮之類的東西。
陸三老爺帶著馬蘭花和那三大車蘆葦離開江北綹子回八大戶村,過了松花江他回頭看了看江北,說了句憋了好幾天沒說的口頭語:“媽了個巴子的,這趟黑龍江沒白來!”是啊,他這次到拜泉去,不僅拉回了三大車蘆葦,還在半道上撿了個小老婆。
馬蘭花跟著陸三老爺回到八大戶村後深居簡出,她怕自己的打扮嚇著外人,也怕外人對自己說三道四,所以輕易不出門,天天把自己憋在屋裡學做針線活,她想好好過女人的日子。村裡人聽說陸三老爺領回來個小老婆,都想看看小老婆長什麽樣,但都見不著,就連住在前院的谷家人也沒見過幾次,就是見到了也是匆匆而過,根本看不清長什麽模樣。
快要過大年了,附近村裡的幾家炮仗鋪都來給陸三老爺送鞭炮,說陸三老爺新娶了小老婆,過年應該好好熱鬧一下。陸三老爺問多少錢,炮仗鋪的人都說:“什麽錢不錢的,三老爺先放著看看怎麽樣,等你老聽高興了再說。”陸三老爺聽了嘿嘿一笑,心想這幫人真他媽鬼道,明明知道我好臉兒,不能差他們錢,只能多給不能少給,就都來送空人情。但舉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送來了,也不能讓人搬回去,怎麽地也得留下,於是他收下了足夠過三個年放的鞭炮。
陸三老爺喜歡肅靜,再加上以前當兵時聽膩了槍炮聲,所以他不喜歡放鞭炮。他問馬蘭花,馬蘭花說:“我的耳朵都快被槍炮聲震聾了,我可不喜歡放那些玩意兒!”陸三老爺留下一掛鞭炮準備過年時意思意思,剩下的叫來谷德有搬到前院去了。
谷家是山東人,過年喜歡熱鬧,又是供祖宗又是供天地,還貼了滿院子的春聯門對,又豎起了燈籠杆,張燈結彩把陸家前院弄得琳琅滿目。谷家說道多,什麽三十早晨擺完祖宗牌位得放鞭炮,上墳得放鞭炮,晚上送灶王爺得放鞭炮,請神得放鞭炮,半夜發紙更要放鞭炮,初一早晨得放鞭炮,初二送神得放鞭炮,破五早晨也得放鞭炮,而且多多益善。往年當家人為了省錢不讓多買鞭炮,每次都得省著點放,今年陸三老爺白給了這麽多鞭炮,可以可著勁兒放,這可把谷家的大人小孩高興壞了。
過完大年到了破五這一天,谷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中國人,叫喬佔峰,是少東家陸佩先的朋友,一個是蘇聯老毛子,叫巴普洛夫,是喬佔峰的同事,他倆都在大家溝火車站上班。當年大清東省鐵路——也叫中東鐵路修建時,在八大戶村北邊不遠遐的地方修建了一個火車站。因為火車站靠近八大戶村,八大戶村最早只有八戶人家組成的一大家人家,又在山溝裡,所以就給火車站起名叫大家溝火車站。大家溝火車站站房和其它房子相比很有特點,是典型的老毛子建築,尖頂厚牆小窗戶,從外表就能看出來既結實又暖和。開始時火車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野地裡,人們在這裡冷冷清清地上下火車。後來附近村子裡有些心眼活的人就到這裡擺攤賣瓜子茶水,買賣還不錯,接下來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到這裡來做各種各樣的買賣,在火車站附近形成了一個小市場。隨著市場興起就有人在這裡蓋了各式各樣的房子,搬到這裡來居住,把這裡發展成為一個小鄉鎮。小鄉鎮因火車站而興,就隨火車站起名叫大家溝鎮。大清東省鐵路是俄國人經營,鐵路員工中老毛子和中國人各一半,他們搭配著輪流在火車站值班,今天到谷家來的喬佔峰和巴普洛夫就是大家溝火車站一個班上的員工。巴普洛夫第一次在中國過年,大年三十晚上聽到附近村莊爆豆似的響了一夜,以為是槍炮聲,經詢問喬佔峰才知道是中國人除舊迎新燃放的鞭炮聲。他沒見過鞭炮,想知道鞭炮長什麽樣,是怎麽燃放的,就央求喬佔峰領他去看看。喬佔峰本來可以把他領到大家溝鎮,那裡就有賣鞭炮的,可巴普洛夫還想知道中國人是怎樣過年的,喬佔峰聽陸佩先說過他家前院的谷家過年花樣多,就把巴普洛夫領到了谷家。
陸三老爺聽說前院來了老毛子沒有出屋,他恨老毛子,尤其恨大清東省鐵路上的老毛子。清光緒二十六年鬧義和團,朝廷向美、英、法、日、俄等十一國宣戰,黑龍江將軍壽山按照朝廷旨意率領所部攻打俄國設在哈爾濱的大清東省鐵路管理局,引來了兩萬多老毛子護路軍的瘋狂反擊。老毛子手持快槍屠殺清軍,陸三老爺手下的士兵死了大半,他本人也差一點成了老毛子的槍下之鬼,從那時起他就恨透了老毛子。
陸佩先沒有讓兩人進後院,他和谷德升一起在前院陪著他們,他聽不懂老毛子的話,隻好和喬佔峰站在一邊嘮嗑。巴普洛夫好奇地看著花花綠綠的春聯門對,看著紅燈籠,看到興奮處就哇啦哇啦大叫。其實谷家已經過完年,天地牌位早已撤下,祖宗在大年初二也被送走,只剩下要留到正月十五的紅燈籠和幾張粘在牆上和門口沒被風刮走的春聯門對,谷德升見這樣老毛子還感興趣,也來了興致,就陪著巴普洛夫在院子裡轉悠。
大丫聽說家裡來了一個老毛子,不時還聽到老毛子的叫聲,她想看看老毛子長什麽樣,是不是傳說中的紅毛綠眼睛。她打開房門剛好和巴普洛夫打了個照面,巴普洛夫見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哈哈大笑著張開雙臂就要擁抱,大丫嚇得啊的一聲退回屋裡拽上門。谷德升見狀忙上前攔住巴普洛夫,把他連推帶搡帶回到陸佩先和喬佔峰面前。谷德升憤憤不平地質問喬佔峰帶來個什麽玩意兒,當著他的面就想非禮他閨女,喬佔峰忙解釋說這是外國人的禮節,是表示友好的意思,谷德升這才沒有繼續吵吵。
喬佔峰說巴普洛夫還想知道鞭炮長什麽樣,是怎麽燃放的。谷德升回屋找了幾個零散小鞭炮和一個大雙響子,自己先用手捏住小鞭炮尾巴拿香火頭引燃撚子,小鞭炮在手上炸響。他趁著喬佔峰和陸佩先在邊上嘮嗑不注意,比劃著告訴巴普洛夫用手握住大雙響子,然後馬上用香火頭點著了炮仗撚子,可憐老毛子按照他比劃的樣子緊緊握住雙響子,只聽轟轟兩聲響,老毛子的一隻長毛大手被炸得黢黑,血滴答滴答淌下來。巴普洛夫嗷嗷叫著撲向谷德升,谷德升順手抄起牆邊的棍子,兩人死盯著對方對峙著。陸佩先和喬佔峰跑過來各自拉住他們,老毛子嘰哩哇啦地喊著,比比劃劃向他倆訴說事情的經過。
陸三老爺在後院聽到幾聲鞭炮響,然後就是老毛子嘰哩哇啦的嚎叫聲,他以為老毛子在鬧事,就拿著手槍跑到前院。他弄清事情的經過後,揮舞著手槍對兩個鐵路上的人說:“媽了個巴子真不要臉,你以為中國的大姑娘是你想抱就能抱的?活該!手出血是輕的,沒炸掉就算便宜你了,快他媽給我滾犢子!”喬佔峰和巴普洛夫連滾帶爬地跑了。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六傍晌午,一隊全副武裝的老毛子馬隊奔向陸家大院,領路的正是昨天被炸傷手的巴普洛夫,他領來的是從陶賴昭勾來的鐵路護路隊。
這幫老毛子一到大門口就開始乒乓放槍,他們知道陸三老爺有槍,不敢輕易往院子裡衝。陸三老爺指揮人把院門關上,從自家取出幾杆快槍發給眾人,他們爺倆和谷家三兄弟還有谷振洋順著梯子爬上前門房屋頂和老毛子對射起來。陸三老爺行伍出身打槍自然不在話下,陸佩先經常玩槍也不含糊,谷家三兄弟在大排裡受過專業訓練,谷振洋也在父輩臨時點撥下能把槍放出響來,一時院裡院外槍炮聲此起彼伏不分上下。
正在雙方打得難解難分之際,院裡一個女人高喊一聲:“把門打開!”陸三老爺回頭一看是馬蘭花,只見她還是那身打扮,身上斜挎個褡褳,一手拿著她那半截子洋炮,一手牽著一匹馬。陸三老爺高聲問:“你要幹什麽?”馬蘭花大聲回答:“我去搬救兵!”陸三老爺告訴她:“現在出不去,現在出去就是送死!”馬蘭花破刺啦聲大喊:“送死也比在這裡等死強,你快叫人把門打開!”陸三老爺想想也是,人家孤身一人來到這裡,和這院子沒什麽關系,人家沒有義務幫你守這個院子。這個院子能不能守住還不好說,萬一守不住,院子裡的人肯定都活不了,留在這裡還真是等死。既然她要衝出去就有衝出去的把握,至於她說要搬救兵那是扯淡,等她搬來救兵黃瓜菜都不知道涼幾天了,放她一條生路倒是真格的。想到這裡他衝把門的人喊:“開門,放她出去!”
把門的人把大門閃開一條縫,馬蘭花牽馬衝出了院子,她沒有飛身上馬,而是躲在馬的側面和馬一起狂奔,趁著老毛子愣神的功夫舉起半截子洋炮隔著馬向老毛子轟出一槍,緊接著又手不停歇從褡褳裡摸出槍藥和炮子重新裝上,奔跑幾步後又轟出一槍。老毛子蒙了,不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馬蘭花策馬衝了過去,這才翻身上馬,在馬上回身又轟出一槍。這三槍一氣呵成,乾淨利落,院裡院外的人都看傻了眼,差點忘了打槍射擊,眼見著她絕塵而去。
這時村裡的大排隊也都找到武器向陸家大院圍過來,老毛子馬隊一看不好,呼哨一聲打馬蹽杆子了。大排隊要追擊,陸三老爺攔住沒讓,他對隊員們說:“老毛子跑了就行了,別追了,憑打咱們不是他們的個,今天他們是嚇跑的。老毛子輕易別惹乎他們,這幫人牲口,殺人連眼睛都不眨。那年鬧義和團,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的中國人就因為說自己是義和團,就被老毛子全殺了, 老人小孩都沒放過,死了二十來萬中國人。那還是他們本國人呢。”有人問:“咱們中國人怎麽成了他們的本國人啦?”陸三老爺說:“這些地方以前都是中國的,住的都是中國人,後來大清國把這些地方給了老毛子,這些地方就變成他們的了,以前的中國人也就變成他們國的人了。他們殺本國的中國人都這樣,殺中國的中國人就更不在話下了。今天咱們是僥幸逃過一劫,不知道明天他們還能不能再來。”隊員們聽了都有些害怕。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所有天,老毛子護路隊沒有再來,他們可能是被別的事情纏住了,也可能是被馬蘭花嚇住了。
事情過後村裡有人說:“這要是陸家哥仨沒從陸三老爺家前院搬出來,就憑他們的槍法準能給老毛子撂到幾個,老毛子早就被打跑了。”有人反駁說:“你可拉倒吧,要是那樣的話老毛子和咱們村就沒完沒了啦,指不定把咱們村打成什麽樣呢。他們不是被打跑的,他們是被馬蘭花嚇跑的。馬蘭花上馬三槍下馬三槍,而且像粘在馬身上一樣,這樣的人他們見過嗎?他們能不嚇破膽嗎?所以他們不僅跑了,而且再也不敢來了。”
馬蘭花這次去搬救兵再也沒回八大戶村,可能是她自己覺著自己臨陣脫逃,沒有臉再回八大戶村。陸三老爺沒說過馬蘭花一個不字,當人們在他面前提起這段打老毛子的事時他總是唉聲歎氣,說多了他轉身就走。人們猜測陸三老爺是想馬蘭花了。後來他再去拜泉避暑,是不是去找過馬蘭花,是不是把江北綹子變成了他的外室,人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