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的孩子裡最小的是東廂房的谷作祐,也就是谷德升的大孫子,谷振洋的大兒子。谷振洋娶佟氏為妻,生下兒子取小名叫旺兒。谷德升非常喜歡這個長房長孫,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雙手捧著他高舉逗他玩,嘴裡喊著:“這小張作祐”。張作祐是當時德惠縣裡有名的買賣家,開著德惠縣最大的錢莊,他家開出的銀票可以在市場上當錢用,窯門火車站的跨鐵路大鐵橋就是他家修的。谷德升天天這麽喊著,後來索性給這個孩子起大名叫谷作祐。
一天小作祐跑到後院去玩,在陸佩先夫婦倆居住的北房屋簷下發現一個燕子窩。窩裡的一窩小燕子還沒有出飛,兩個大燕子飛進飛出叼蟲子喂它們。每當大燕子飛到窩前,這些小燕子齊刷刷地從窩裡伸出一排小腦袋,大張著黃嘴丫未退的大嘴嘰嘰喳喳要吃的,大燕子把叼來的蟲子喂給小燕子,整個腦袋差不多都伸進了小燕子嘴裡。小作祐仰脖看著,心想這小燕子的嘴怎那麽大呀!一天得吃多少蟲子?大燕子是怎麽知道該喂哪隻小燕子的?他正想著出神,冷不防一隻小燕子掉過屁股朝外拉出一泡屎,正好掉在他的賁兒婁上。谷作祐急眼了,找跟木棍想把燕窩捅下來,可他個子太小,蹦了幾次都沒夠著,就氣急敗壞地跑到前院去找人,剛好碰到從院外抱柴火回來的谷振河。他拽住谷振河胳膊說:“四叔四叔,小燕子欺負我,你幫我去打它。”谷振河一下子沒聽清是誰欺負他,聽成了小眼睛。小眼睛是五弟的外號,五弟是自己的親弟弟,比小作祐沒大多少。要說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鬧鬧也屬正常,前腳打仗後腳就能和好,大人沒必要摻和。但谷振河聽說是五弟欺負了侄子,而且欺負的是大份的寶貝孫子,就覺著應該管管五弟了,他放下柴火跟著谷作祐來到後院,到地方他才明白欺負小作祐的是小燕子而不是小眼睛。
在谷作祐的幾個叔叔裡他和四叔谷振河關系最好,谷振河放豬的時候總帶著他,他也樂意跟著四叔放豬玩兒。放豬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以抓乖子(蟈蟈),抓螞蚱,抓扁擔勾,還可以釺蛤蟆,釺到蛤蟆扒皮扯下大腿加點鹽,隨便找一個大一點的莊稼葉子包起來燒著吃特別香。最有意思的事是打鳥,鐵夾子銷銷上下一個豇杆蟲,支好夾子用細土面兒埋好,最好細土面兒濕乎點,這樣豇杆蟲在上面一爬特別顯眼,總能逗引鳥來叨,鳥一叨夾子翻了就能把鳥夾住。夾住的鳥有車豁子、烙鐵背、白眼眉、紅肚囔、溜糞球子。這些鳥有的尖有的傻,傻的看見蟲就叨,尖的在蟲跟前兒蹦躂半天也不叨,急得躲在遠處的谷作祐恨不得衝上前去摁著它們腦袋去叨。打回來的鳥燒著吃,小作祐吃鳥身子,谷振河吃鳥腦袋,說這樣能多打鳥。谷作祐覺著四叔對他好,所以有什麽事都願意找四叔。
谷作祐要四叔把燕窩捅下來,谷振河不乾,他就雙手吊在四叔胳膊上耍賴哭鬧,弄得谷振河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正在這時屋裡傳出來二先生陸佩先的聲音:“誰在外邊吵呢?進屋來!”谷振河和小作祐聽見喊聲立馬嚇得不敢出聲,陸佩先又在屋裡喊了一遍,他倆才戰戰兢兢進了屋。剛一到外屋地就聞到一股香味,進屋後看見陸佩先媳婦正忙忙乎乎地從炕桌上往裡屋收拾什麽東西。谷振河進屋問了一聲二先生好。陸佩先今天顯得特別好,很和藹地招呼兩個孩子坐下,問他們在院子裡幹什麽。谷振河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小燕子拉了小作祐一臉屎,小作祐找他來捅燕窩的事,說完低著頭等二先生訓斥。此時二先生情緒正好,他沒有指責兩個孩子,而是興致勃勃地說起了燕子的事。
陸佩先說:“咱們這邊能看到的燕子有兩種,一種是白肚饢上有麻點、個頭稍大一點的叫麻燕子,它們在房簷下壘窩。另一種是白肚饢上沒有麻點、個頭稍小一點的叫家燕子,它們在屋裡房檁子上壘窩。不管是麻燕子還是家燕子都是春天來秋天走,它們春天飛到咱們這來過夏秋天飛到南方那邊去過冬。這兩種燕子的家在南方不是一個地方,有遠有近,麻燕子的家遠在中國大南邊的國外,它們得漂洋過海才能飛到咱們這來,家燕子的家雖然近一些,但也在雲貴高原以南,也得飛山越嶺才能飛到東北。燕子為啥春天要飛到咱們這邊來?因為夏天它們要在咱們這裡下蛋抱窩孵小燕子。南方夏天太熱,小燕子出殼就得熱死,大燕子也熱得受不了,所以它們就在春天飛到北方來。這個時候北方暖和了,蟲子都活了,燕子要吃有吃要喝又喝,天氣不冷不熱,它們就開始下蛋孵崽子。一窩崽子有四五隻,小燕子剛一出殼大燕子就得忙著抓蟲子喂它們,個把月後這批小燕子就能出飛。它們剛出飛兩隻大燕子就忙著再下蛋孵第二窩小燕子,大燕子得趕在六七月前兒天熱之前讓第二批小燕子出飛,如果錯過這個時候呆在窩裡的小燕子就得熱死。另外小燕子到六七月前兒如果還沒出飛,到秋天它的毛就長不齊,就飛不回南方去過冬,在北方就得被凍死。到秋天北方天冷了,蟲子凍死了,燕子沒啥吃了隻好向南飛。它們一路飛一路找吃的,最後飛回南方去過冬。燕子不像大雁那樣能飛那麽高那麽遠,能在天上飛成人字形,它只能成群結隊一站站地低飛,一邊飛一邊還得找吃的,所以南來北往中受到的糟損就多。麻燕子在大海上飛的時候累了餓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找點吃的,就落在海面上漏出的小石頭上,其實那不是什麽石頭,那是海裡大烏龜的腦袋,它正張著嘴等著燕子,燕子一落下去,它吧嗒一口就吞到肚子裡。燕子在陸地上飛也安全不到哪去,不管它飛到哪都有厭惡人打它,一路上不知被打死多少。它們過山海關的時候不在關上飛,不知怎麽回事非要通過山海關大門洞子,大門洞子裡又黑又擠,不少燕子就撞死在大門洞子裡。山海關不開的時候它們就落在城牆上等著,像老鷹老鷂子這些專門吃小鳥的猛禽就瞅準這個機會抓燕子,一抓一個準兒,不少燕子就是過山海關的時候被吃掉了。所以飛到東北來的燕子都很不容易。它飛來不容易,做窩也不容易,你們發現沒有,燕子的窩都是泥做的,而且外面都是麻麻癩癩的,那都是小燕子從泉溪邊一口泥一口泥叼回來壘的。人們知道燕子不容易,懂事的人從來不打它們。小燕子也有靈性,和人最親近,敢在住人的屋子裡壘窩。但它們也不是在誰家屋裡都壘窩,它們能分清好賴人家,只在那些心腸好的人家屋裡壘窩,知道這樣的人家不會打它們,而從不到那些壞人家屋裡去壘窩,害怕這樣的人家會害它們,所以人們都說燕子不住惡人屋。小燕子記性特別好,南南北北飛這麽遠它能記住自己的窩在哪,今年在你屋裡做窩的燕子,你給它抓住做上記號,來年飛回來的肯定是它們,而且一公一母不帶差伴兒的。也有飛回一隻的時候,那另一隻一定是死在路上了。剩下的這隻燕子也不會馬上找伴兒,它得過一段時間才能領新燕子回來生兒育女。燕子對同伴兒忠心耿耿,所以人們都把燕子看成是吉祥鳥,都說不能打燕子,更不能毀壞燕子窩,誰要是打燕子捅燕子窩誰就得瞎眼睛。”
陸佩先的一番話說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似信非信,但兩個孩子都向他表示記住這些話了,以後再也不敢打燕子捅燕子窩啦。陸佩先樂呵呵地給每人一塊糖,放他們回前院去了。
谷振河晚飯回屋後偷偷跟他爹說白天在後院看見陸佩先媳婦急急忙忙收拾桌子的事,谷德有告訴兒子那是陸佩先倆口子剛抽完大煙。本來陸佩先是到大家溝芙蓉軒去抽大煙,他每次抽完後都把大煙灰帶回來,預備家裡或左鄰右舍誰有個頭疼腦熱或肚子疼時用。他媳婦喝了幾次大煙灰後上了癮,再喝大煙灰已經不當事兒了,也要抽幾口大煙才能當事兒。她不能和陸佩先一起到大家溝去抽,因為那時還沒有女客上大煙館抽大煙,另外她也怕在大家溝碰上老公公和大伯子,怕他們問起來她沒法回答。她央求陸佩先把大煙拿回家來抽,這樣她就不用拋頭露面到外面去抽啦。陸佩先沒辦法隻好去芙蓉軒和喬佔峰商量,喬佔峰先說了一通煙館的規矩:凡是持證抽煙的人都得在煙館裡抽,如果有人要拿回家去抽只能給一半的量。但考慮到是老朋友,他可以照顧陸佩先按原量拿回家去抽。陸佩先千恩萬謝拿回了大煙,從此以後就在家裡和媳婦一起抽起了大煙。谷德有告訴兒子這些事後板起面孔告誡兒子:“二先生媳婦喝幾次大煙灰就能上癮,你想這東西得有多霸道,以後要離這玩意兒遠遠的,不能沾不能碰,就是聞味兒也不行。人家老陸家有錢能抽得起大煙,像咱們這樣的人家染上這玩意兒只能是傾家蕩產。”
小作祐回到自家屋裡沒記住別的,隻記住陸佩先說捅燕窩要瞎眼睛。他想自己捅過燕窩,害怕自己的眼睛要瞎,想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右眼不得勁,就用手去揉,跟他娘說自己的眼睛要瞎了。谷佟氏忙問他怎麽回事,小作祐就把白天捅燕窩的事前前後後學了一遍,谷佟氏說你也沒捅著燕窩怎麽會瞎眼睛,安慰兒子幾句後沒當回事兒就過去了。可小作祐心裡放不下,越來越覺得右眼不得勁,就不停地用手去揉,揉來揉去眼睛發紅發腫,有點要睜不開了。谷佟氏這才害怕了,她先是特意到福泉去打水給兒子衝眼睛,又用自己舌頭舔,然後找煙袋油子給兒子抹額頭抹太陽穴抹前胸後背,甚至連腳底板子都抹到了,可折騰了一溜十三遭就是不管用,幾天后眼見著兒子的右眼睛腫封喉了。谷德升知道後立馬領著大孫子去看吳大先生,吳大先生說是心火上焦,得吃涼藥去火,但眼睛已經腫成這樣一般涼藥不好使,最好吃配有犀牛角的涼藥,不過這個藥很貴。谷德升咬咬牙說行,不管多少錢只要能治好大孫子的眼睛就行。吳大先生開了藥方,又親自領谷德升去大房身配藥,他知道哪家藥鋪有犀牛角。到了藥鋪,拉藥匣子的夥計先配齊了其他藥,然後才到後屋請出了掌櫃的。掌櫃的捧出了一個紅木盒子,小心翼翼放下後又從盒子裡捧出一個黃緞子布包,把布包輕輕地放在櫃台上打開露出一截牛角樣的東西。掌櫃的吩咐夥計拿來戥子,先給犀牛角過了戥子,然後用小銀銼往藥包裡銼犀牛角,銼了一會兒又給犀牛角過了一遍戥子,銼一會兒再過一遍,這樣給犀牛角過了三四遍戥子終於湊夠了藥量。完事後又像拿出來時一樣放回紅木盒捧回了後屋。這一過程把谷德升看傻了,他真是開了眼,第一次看到這麽賣藥的,他痛痛快快付了錢,完全沒有了心疼的感覺。這副藥還真好使,吃完後小作祐的眼睛消腫了,但看東西還是模模糊糊。後來楊大姑知道了這件事,專門回一趟娘家來看侄子,她自稱跟婆婆學會了看眼睛,還會撥眼睛裡的玻璃花。她仔細看了侄子的眼睛,說不是玻璃花,是有個小東西坐在眼睛裡了,已經成型了。聽完谷佟氏描述的得病緣由,楊大姑斷定那個小東西是小燕子。她說燕子坐在眼睛裡不好治,燕窩眼窩,二者叫起來一個名,小燕子戀窩,要想從眼窩中拔出小燕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聽了楊大姑的說法,家人都將信將疑,但小作祐的眼睛確實後來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有治好。可憐的小作祐從小就被爺爺寄予厚望,無論是大名還是小名都寄托著爺爺無限的希望,希望他以後能夠光祐門庭旺人旺家。沒想到小小年紀眼睛就落下了殘疾,從旺兒變成了瞎旺。
雖然旺兒的眼睛沒有治好,但沒影響到家裡的正常生活,日子還和過去一樣,家裡的大人小孩該幹啥還幹啥。谷振河十歲了,大爺給他安排的活除了給家裡放豬外還要往家裡抱柴火。柴火垛不在院裡,而是垛在泉溪邊上的大榆樹旁。柴火垛裡的柴火一年壓一年,垛底子多少年都沒動過。這個季節柴火垛已經燒了一半,谷振河人小個子矮,站在地上夠不著上面的柴火,只能拽下邊的柴火,時間長了柴火垛下面被掏空,垛尖就高高地懸在上面。也是谷振河人小沒經驗看不出危險,他沒有跟家裡人說柴火垛下邊已經空了,要不然大人會用長木杆支住柴火垛或把垛頂的柴火先取下來。這天谷振河像往常一樣去抱柴火,他剛從垛底抽出兩捆柴火,上面的柴火轟隆一聲塌了下來,他來不及躲閃,被一大垛柴火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裡面。
谷劉氏正在院子裡喂豬,她看見泉溪邊冒起一股塵土,緊接著又聽到轟隆一聲。她知道二兒子去抱柴火了,心想不好一定是柴火垛倒了,就大叫一聲喊著往溪邊跑,等到地方一看果真是柴火垛倒了。她踮著小腳衝上柴火垛去扒柴火,隨後趕到的家人也上來扒,聽到消息的村鄰們也紛紛跑過來幫著扒,大家七手八腳地搬開柴火垛,等到把谷振河扒出來時他已經沒了動靜。眾人喊著把他抬進屋裡放在炕上,又掐人中又揉心口窩,他還是一動不動。谷劉氏放聲大哭,哭著哭著她突然跑到外邊衝天磕起了頭,嘴裡叨咕著:“老天爺呀老天爺!求求你快讓孩子活過來吧!我給你磕頭了!”她正禱告著,突然聽到屋裡有人喊她:“老二家的快進來,孩子醒過來了!”谷劉氏跑進屋裡看見兒子真醒過來了,她破涕為笑地說:“我一想這孩子就死不了!這孩子能扛住大事,那年家裡失火我把他倒著抱出來他都沒醒,他剛才就是睡著了。他心大,心大的人能做大事,這孩子以後還要做大事呢!”
谷振河醒過來後講述了他被砸在柴火垛裡的經過。他剛被砸的時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過了一會兒恍恍惚惚地醒了,先是看見了一座大院,看見一個小孩在門口玩,他叫住小孩問這是哪裡,小孩沒吱聲領他進了院。院裡青堂瓦舍,很多人走來走去不知忙些什麽,這些人黃衣黃褲,頭戴紅疙瘩小帽,看見他也沒人打招呼。小孩領他進了二重院子也是如此。進到最後一進院子,北屋出來一個老頭,也是黃衣黃褲紅疙瘩小帽,只不過是胡子全白了。老頭看見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問小孩這是誰,領他進來幹什麽?小孩回答說看見他在門口轉悠,以為是來找你的,就把他領了進來。老頭訓斥小孩:“不知道幹什麽的你就往家裡領?以後再這樣打折你的腿,快把他領出去,讓他快點回家,回家晚了人家家裡好著急了。”小孩急忙把他領出院子,帶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告訴他往北走就能找到家。他沿著路往北走,走著走著感覺自己累了,就想坐在路邊歇一歇,沒想到一坐下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睡著正香,聽見有人嘰嘰喳喳地說話,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炕上,聽到的是家裡人圍著他喊叫的聲音。
谷德升谷德有聽完谷振河述說,都說這孩子砸蒙了,砸得稀裡糊塗像做夢一樣夢到了這些。可谷劉氏相信孩子說的是真的,她相信孩子在柴火垛裡看見的那些人都是老黃仙,是老黃仙保住了孩子的命。第二天她蒸了幾個饅頭帶著三炷香領谷振河到柴火垛前,擺好饅頭燒上香,磕了三個響頭,嘴裡念念有詞:“保家仙哪保家仙,多謝你保佑孩子大難不死,求求你以後還保佑他,讓他一生都平平安安的,一會兒我在家裡給你立個牌位,逢年過節給你上供燒香。”回到家她就去後院央求二東家陸佩先給寫了個黃仙牌位。開始時陸佩先不給寫,說:“哪有那玩意兒,君子不語亂、力、怪、神,我不能寫。”最後他媳婦幫著說情:“給她寫一個吧!這黃仙不能說有也不能說沒有,你信它它就有。萬一有的話她在前院裡供著也能保咱們家平安。”陸佩先這才給寫了。牌位上部橫著寫“供俸”兩字,下部居中豎寫“胡黃二仙之位”,左右有一副對聯,左聯是“進深山修真養性”,右聯是“出古洞四海揚名”。谷劉氏在自己屋裡選了一個背靜的地方把牌位供奉起來。
谷家柴火垛裡有黃皮子的事很快就在村子裡傳開了。清水溝的劉定乾是個神神道道的人,外表就和普通人不一樣,瘦高的個子無論冬夏穿一件分不清顏色的長布袍,稀疏的頭髮在頭頂綰了一個卷,卷上橫插一支桃木簪子,黑眉毛下一雙眼睛總眯縫著讓人看不出大小,鷹鉤鼻子下是一張大嘴,嘴巴上長著蓬松的胡子,胡子從嘴中間分開,一半黑一半白,嘴裡總是在不停地叨咕著。早年間劉定乾自己雕了個小木猴,一巴掌大小,天天用手摩挲,日積月累把小木猴摩挲得油光錚亮,他稱木猴已經通了靈性成了神猴,自己也練就了掌心雷。從那以後他就打扮成現在的模樣,說自己黑白兩道都會,胡子就是證明。白道可以給人算命,黑道可以降妖除怪。後來他又到墳圈子裡收過幾次池,功力大加長進,宣稱自己能讓所有的妖魔鬼怪聞風喪膽。據他自己說有一年年三十晚上他到墳圈子裡去收池,看見一個大院燈火通明,他心知有異,前去叫門,開門的是一個黃襖黃褲的小孩。他對小孩慌稱自己從外地趕回家過年,路上耽誤了行程,趕不上家裡的年夜飯了。現在天色已晚,月黑頭不好走路,看見此院燈火通亮,想借個偏屋歇歇腳明早再走,不會打擾主人家過年。小孩喊爺爺,一個老頭從院裡出來把他堵在門口,說:“老客,這院裡的主人沒在家,我們都是這家的客人,不方便招待你,你還是到別人家找宿吧。”說完動手往出推他。他見已經賺開了院門,到此地步哪能善罷甘休,就撞開老頭衝進院子裡。進院後他看見院內兩側廂房亮著燈,各屋門前都掛著紅燈籠,而北房卻黑乎乎地沒有燈光。老頭在他身後高喊:“強賊闖進來了,大家快出來!”就見亮燈的屋裡衝出二十多個人向他撲來,扯胳膊扯腿想把他撂倒,他掙扎著站住身子揚起手中收池用的馬鞭啪啪甩了幾鞭,但沒人害怕,這些人不退反進上前勒住他的脖子就要扳倒他,他死逼無奈隻好使出了殺手鐧,一揚手把掌心雷放了出來,只聽轟隆一聲院子裡房倒屋塌,磚石亂崩,飛起的磚頭瓦塊把他掩埋起來。他拚命掙扎半天才從磚頭瓦塊中拱出來,站起身四顧一看哪有什麽房舍,周圍都是墳圈子,自己是從一座已經塌陷的券墳裡鑽出來的。經過這一番折騰他已經精疲力盡,趕緊回家吃了年夜飯,第二天大年初一一大早他拿著鍬鎬來到墳圈子,從券墳裡摳出二十多隻黃皮子,其中一隻已經長出了白胡須。他說這些黃皮子借住在券墳裡,在棺材兩側做起了窩,他在院子裡看見的兩側廂房就是黃皮子的窩,而黑燈瞎火的北房是墳主人的棺材。大年三十墳主人被子孫後代請回家過年,墳裡只剩下了這些黃皮子,它們想趁著主人不在家在這裡張燈結彩過大年。可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到墳圈子裡來,更沒想到來的人是他。也是該著這些黃皮子到了劫數,偏趕上他去收池,又碰上小黃皮子年少不知道防人給他開了門,老黃皮子仗著人多勢眾以為能收拾了他,沒想到他法力超群端了它們的窩,自己也是摟草打兔子一舉兩得,既收池增加了功力,又得了一堆黃皮子。劉定乾講的故事人們半信半疑,但他賣了不少黃皮子的事兒大家都知道。打那以後他多了一份營生,到處尋覓黃皮子打死扒皮賣錢,年年都有一大筆收入。村裡人都說他發了黃皮子財,而他自己卻聲稱是為民除害。說來也怪,劉定乾平時走路總眯縫著眼睛,別人都說他閉眼走瞎道,但他跟蹤黃皮子卻十拿九穩,從腳印上就能分辨出大小公母,這使他成為遠近聞名的一個人物。
劉定乾聽說谷家柴火垛裡有黃皮子,就不請自來找到谷德升,說:“谷當家的,我過來幫你們看看柴火垛裡有沒有黃皮子,如果有的話咱們得想辦法盡快把它們整走,不然的話它們禍禍小雞小鴨不說,還容易迷惑家裡女人。這玩意兒你讓它在這裡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禍害,還是快點整走為好。”谷德升本來就不信黃皮子有神有靈的說法,對那天谷振河醒來後說的那些話不以為然,對谷劉氏給柴火垛裡的黃皮子上供燒香更是反感,只不過他作為大伯子沒法阻攔。今天劉定乾主動找上門來抓黃皮子,這正合他的心意。他想柴火垛裡如果真有黃皮子的話真得快點整走,一是讓谷劉氏快點別整這些沒用的事,二是家裡的雞鴨也能安全些。谷德升領著劉定乾到柴火垛轉了一圈,劉定乾用鼻子聞了聞柴火,嘴裡念念有詞,最後點點頭說:“我明天過來。”
谷家人都知道了劉定乾要來抓黃皮子的事,谷劉氏央求大伯嫂谷楊氏求求大伯哥別乾這事。谷楊氏對谷德升說:“當家的,別讓劉定乾來抓老黃仙了,人家都說老黃仙是保家仙,能保家裡平安。你看西廂房的老四,那麽一大垛柴火壓在身上沒事,擱平時不早就被壓死憋死啦,能活過來還不是人家老黃仙保佑!都說老黃仙造害雞鴨,咱們家的雞鴨這麽多年也沒見少過,說它迷惑女人更是沒影兒的事,你看咱們家哪個女人被迷過?”谷德升說:“老娘們家家的見識短,人家說啥你信啥,自己就不會用心想一想。保家仙保家仙,自己不行什麽仙能保得了你, 二份的老四能活過來那是人家孩子命大不該死,保家仙要是能保人命世上就不會死人了。你說它不吃咱們家的雞鴨那是它沒餓著,要是餓著了沒有別的東西吃你看它吃不吃。說女人得黃仙兒更是瞎扯淡,你看那些自稱有黃仙兒的女人哪個不是病歪歪的,都是一天到晚閑著沒事淨瞎想,把自己想成了仙兒,要是天天忙活乾活你看她還能不能成仙兒?這個仙那個仙的,都是一幫畜生,得趕快讓劉定乾收拾走,省著你們都神叨叨的。”谷楊氏再沒話說,隻好告訴谷劉氏自己沒勸動漢子。谷劉氏在下午傍黑前領著谷振河來到柴火垛前,跪地禱告:“保家仙呀保家仙,你們能保佑我們,可我們保不了你們。你們快搬走吧,明天就有人要來抓你們啦,你們另選一個地方住吧。搬家時路上要注意點,過山過水慢著點走,別讓惡人截了道,不管你們搬到哪兒我都給你們燒香上供,你們也要保佑我們全家人平安無事。”
第二天,劉定乾帶著法器來到谷家,圍著柴火垛轉了一圈對谷德升搖搖頭說:“這幫黃皮子已經跑了。”他不無遺憾地告訴谷德升:“聽說這窩黃皮子已經戴上了紅疙瘩小帽,那可是寶貝,是它們多年修練成的寶物,這要是咱們抓到它們得了小帽,那咱們這一輩子就要啥有啥啦。這帽子凡人戴上能隱身,不管你要什麽東西,它都能給你變出來。但只能用三次。”
過後有村鄰說,那天晚上半夜他看見一大幫黃皮子排成隊往南走,後一隻咬著前一隻尾巴,浩浩蕩蕩過了泉溪向南山去了,他沒敢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