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飯碗孟老大才想起來打聽谷八奶奶:“老太太怎麽樣了?”谷德升答道:“老太太挺好的,就是腿腳有些不利索了。”孟老大說:“我這個樣子沒法去見老太太,你們先領我去洗把臉,洗完臉我再去看老太太。”谷德升把孟老大領到自己的東廂房,在燈下一看孟老大確實沒人樣了,衣服破破爛爛不說,臉上的胡子長得像草一樣,頭髮長得蓋住了半邊臉,原來的餅子臉變成了長條臉,使他本就瘦小的身形顯得更加瘦弱。腳上的一雙布鞋前面大張著嘴,是用麻繩綁在腳上的。看到他這個樣子,谷德升眼睛一酸差點沒掉下淚來,忙打水侍候他洗了臉,又找了一套自己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和鞋給他換上,這才領他到北屋去見谷八奶奶。
谷八奶奶看見孟老大,喊了一聲“我的兒呀!”就哭了起來,孟老大給乾娘磕了頭,上前安慰谷八奶奶說:“娘唉,你別難過,我能活著來看你就不錯了,有多少回我差點就死了,是想著你老人家我才活下來的。上次在家裡住的幾個人都沒了,就剩下兒子活著回來了。”谷八奶奶聽他這麽說,止住哭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還是我兒福大命大造化大。”娘倆嘮了一會兒嗑,眾人也閑談了幾句,谷德升說:“娘,老大走這一路累了夠嗆,讓他早點歇著,你也早點歇著。”谷八奶奶點頭答應。哥幾個陪著孟老大來到東廂房,谷德升安排他住在自己裡屋。孟老大說:“明天早上你們不要叫我,等我自己醒了再說,我要好好睡一覺。”
孟老大這一覺睡了兩天,第三天頭上下午才醒過來,起來後還是覺著腿腳有些發軟,他在院裡院外溜達到晚飯前才緩過乏來。吃完晚飯,他和谷家老哥仨坐在谷八奶奶的炕上嘮嗑,才說起這些年來他的經歷。
原來那年孟老大跟著馬司令離開八大戶村後一路北上到了齊齊哈爾,沒有幾天又繼續北上到了黑河,馬司令在那裡就任黑龍江陸軍步兵第三旅旅長,不久又兼任黑河警備司令。在黑河的頭兩年是孟老大最逍遙自在的日子,經常跟著馬司令到沿江十多個縣的防區去巡查,每到一處當地駐軍都用好吃好喝招待他們,安排他們到好玩的地方盡情遊玩,把他們當祖宗似地供著。那段時間他到黑龍江裡打過魚,到璦琿滑過雪,到奇克(遜克)采過紅瑪瑙,到呼瑪吃過俄羅斯烤肉和紅菜湯,到雙河子鄂倫春人那裡打過獵,到五大連池看過火山和石海,總之玩遍了黑河地區所有能玩的地方。
但這種好日子到了民國二十年雙十節那天就戛然而止。那天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張學良電令馬司令代理黑龍江省政府主席兼東北邊防軍駐黑龍江軍事總指揮,代替陪少帥在北平養病的萬福麟。這個任命對馬司令來講是臨危受命,此時日本人已經發動了奉天事變,並佔領了奉天和吉林,現在正在向黑龍江挺進。馬司令接到命令後,馬上帶領他的衛隊和一個團的步兵乘坐江輪抵達哈爾濱,又從哈爾濱坐火車連夜趕往齊齊哈爾。
到齊齊哈爾後馬司令忙著準備就職典禮,接待各方面來客,和軍事將領研究軍事部署。而衛隊則忙著警戒,保衛馬司令的人身安全。那個時候對日本人來進犯,齊齊哈爾市內各界人士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大部分市民支持對日本人堅決抵抗,另一部分富商大戶以安民的名義主張和日本人和談,接受日本人對黑龍江的佔領。馬司令的態度特別堅決,就是對日本人寸土不讓,只要他們來進犯就要堅決抵抗。馬司令的態度引起了一些人的反對,這些人都是有勢力的人,他們不敢明著和馬司令對著乾,但都在暗地裡找機會對馬司令下黑手。另外日本人的特務在齊齊哈爾市內到處都有,他們也在想盡一切辦法對馬司令采取暗殺行動。所有這些都讓馬司令衛隊的人精神高度緊張,生怕哪裡出現漏洞釀成大錯,所以一天到晚不錯眼珠地盯著馬司令,提心吊膽保衛他的生命安全。
後來爆發了江橋抗戰,馬司令親自到前線指揮作戰。他是一個不怕死的主兒,總想往戰場上衝,衛兵們都得摁著他。中國人和日本人在江橋上拉鋸,馬司令的前線指揮部就設在江橋北邊不遠遐的大興車站,眼看著江橋上的死屍摞了好幾層,可馬司令還想往上衝。孟老大死死拉住他,馬司令眼睛都紅了,掏出手槍要槍斃孟老大,可就這樣孟老大也沒撒手,他知道這個時候寧可讓長官槍斃了自己也不能撒手,撒手了就是讓長官去送死。等到中國軍隊實在頂不住日本人往下撤的時候馬司令還是不願走,是幾個衛兵硬把他塞進汽車拉下了戰場。
部隊撤到海倫,日本兵跟著就把海倫包圍了。那段時間是馬司令最難過的日子,外有敵人鐵桶一樣的包圍圈,天天鳴槍放炮,大有踏平海倫城的架勢,內有城裡老百姓人心慌慌,有的要戰,嚷嚷著出城去和日本人拚命,打個你死我活,有的要降,勸他以保民為重,不要危害全城老百姓的性命。日本人還隔三差五來找他談判,一面告訴他圍城的日軍又增兵了多少,一面又許給他各種好處勸他投降。馬司令成天成宿睡不著覺,沒有多長時間他的頭髮就白了一半。他的衛隊就更緊張了,對司令部的保衛格外小心,盤查所有來人,對各種蛛絲馬跡都不敢輕易放過。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個月,三個月後馬司令萬般無奈接受了日本人的和談條件,就任滿洲國黑龍江省高官。
沒想到馬司令這一舉動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在江橋抗戰時全國人都支持他,喊他萬歲,給他捐款捐物,現在是全國人都反對他,罵他漢奸,讓他退還捐款捐物。到齊齊哈爾上任時一些青年學生攔著他的車隊喊口號,不讓他去上任,他上任後也有一些青年學生圍著省政府大樓喊話,讓他滾出黑龍江。他到新京去參加滿洲國成立大典,走在新京街頭也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特別是他當了軍政部部長後,好像反對他的人更多了。衛隊的人不敢掉以輕心,日日夜夜裡三層外三層保護著他,就是白天走在大街上都得把他圍在中間,生怕哪裡蹦出一個不要命的主和他同歸於盡。
馬司令對他手下人很好,無論是對當官的還是對當兵的都沒有急皮酸臉的時候,他的部下對他也非常好,都願意為他賣命。他在新京的時候他的參謀長韓參謀長來信兒說很多和他同生共死的老部下都不辭而別了,這些人跟了他很多年,槍林彈雨生生死死都沒說過二話,大大小小無數次戰鬥也都活了下來。現在他當了滿洲國的大官,正準備和這些人一起享享福,沒想到這些人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離他而去了,這讓他很傷心,開始和我們叨咕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特別是韓參謀長告訴他二月二第二天,也就是他參加滿洲國成立大典的晚上,駐守在黑河的步兵團一千多士兵嘩變,襲擊了馬公館,把他家裡的東西搶劫一空。這個消息徹底擊垮了他,他一下子病倒了。他在新京的醫院裡住了一段時間,病還沒有完全好利索就回到了齊齊哈爾。
回到齊齊哈爾後他也不得消停,省政府裡一天到晚人流不斷。來人中有穿軍裝的日本軍人,有穿西服革履不明身份的人,也有穿長袍馬褂的中國人,還有高鼻子藍眼睛的西方人。在這段時間裡他脾氣特別壞,成天鐵青著臉,動不動就對人大發雷霆,衛隊的人也不敢問是怎麽回事,一天到晚大氣不敢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他。
民國二十一年——也就是大同元年清明節前兩天夜裡,馬司令突然命令衛隊集合,說是要到黑河去平叛,黑河的駐軍要造反。平叛的隊伍包括衛隊、騎兵共二百多人,帶著裝滿十二輛大卡車和二百多匹騾馬的武器彈藥,馬司令親自率領。隊伍很順利地出了齊齊哈爾城,出城後馬司令沒有跟著大部隊一起到黑河去,而是帶著部分衛兵和省政府的幾個工作人員乘坐轎車來到拜泉陸三老爺家,到地方我們才知道馬司令反正了,要在這裡召集黑龍江各路抗日武裝頭頭開會,研究部署聯合抗擊日本人。第二天下午各路頭頭都到了,馬司令和他們開會一直開到半夜。由於是在陸三老爺家,警戒任務沒有那麽重,衛隊的人除了幾個人站崗外,其余的人都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又跟著馬司令向黑河進發。
馬司令回到黑河第一件事就是把家產處理了,家裡的土地財產能賣的賣能送的送,養了多年的幾百匹好馬也都送了人,大小老婆孩子也讓她們各自回了娘家。緊接著在城裡的大操場上召開了一個大會,他在部隊裡剩下的老部下都參加了,城裡的老百姓能來的也全來了。他在會上說自己前段時間投降日本人是為了保存力量,因為那時他不投降就得死,不僅他自己死,跟著他打仗的弟兄們都得死,全海倫城裡的老百姓也得死。當時他不怕死,想拚個一死贏得個好名聲,可一想到連累那麽多人和他一起死他不忍心,於是假裝著接受了日本人的條件投降了。沒想到他的假投降引來了很多人的真罵,罵他貪生怕死是個軟骨頭,罵他借著抗戰的名義聚斂錢財。這回他帶著部隊回到黑河,首先把家產分了,這麽做就是想讓那些罵他貪財的人看他是不是真的貪財。接下來他還要抗戰打日本人,與日本人血戰到底,讓那些罵他軟骨頭的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貪生怕死。明天他要通電全國反滿抗日,今天召開這個大會他就是要向這麽多年來一直跟隨他的部下和鄉親們表明一個態度:他這次反滿抗日一定會堅持到底,一定不會再做半途而廢的事,如果大家相信他想和他一起抗戰打日本鬼子他歡迎,如果不想跟著他去冒險他也不勉強。大家好合好散,當兵的想回家他給發路費。馬司令這麽一說台下的人都喊了起來,都嚷嚷著要跟著他去打日本鬼子。開完會一統計,有很多老百姓都要參軍,再加上以前剩下的部隊,隊伍一下子擴大到了兩千多人。
第二天馬司令通電全國反滿抗日,緊接著就在警備司令部大門口掛出兩塊牌子:中華民國黑龍江省政府的牌子和抗日救國義勇軍總司令部的牌子。經過一段時間準備,他在五月前兒率部向齊齊哈爾進發,準備攻打齊齊哈爾。日本人有準備,一路上對大部隊圍追堵截,馬司令的隊伍損失了不少人,再加上他手下有個叫程志遠的旅長投降了日本人,搞得隊伍裡人心渙散。馬司令眼見著攻打齊齊哈爾沒有希望,就率領部隊邊打邊撤,又撤到海倫。
小日本這回沒有急著圍海倫,他們調兵遣將準備了一個多月才調集來一萬多人包圍海倫。馬司令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也是不想連累海倫城裡的老百姓,就在日本人還沒有完全形成包圍圈的時候率部向東突圍進入了羅圈甸子。羅圈甸子是個大荒甸子,沒遮沒擋的,幾百人被一萬多日本人團團包圍在這個甸子裡。日本人仗著好槍好炮一點點縮小包圍圈,馬司令帶領部隊步步抵抗。這仗打得太慘烈了,人被一片片地撂倒,血流在地上淌成了溜兒,隊伍最後被打得只剩下了百八十個騎兵。眼見著部隊整體突圍沒有希望,馬司令和韓參謀長商量把剩下的人馬分成兩路,一路由韓參謀長率領向東北方向突圍,一路由馬司令率領向正東方向突圍。韓參謀長他們這路先發起衝鋒,把日本人吸引過去了,馬司令這路趁機也發起衝鋒,竟然衝出了包圍圈。衝到外面一清點人數,剩下的還不到四十人。後來聽說韓參謀長那一路人馬在四海店附近全被日本人打死了。
馬司令率領這四十來人跨過尼爾吉斯河進入大青山。這大青山方圓四十裡,說是大青山,其實沒有高山,只是一些丘陵山崗,崗上長樹,崗下是沼澤地,還有一些大水泡子。這地方適合騎馬,日本人的步兵坦克施展不開,馬司令領著隊伍和日本人躲貓貓。日本人從東邊過來,部隊就騎馬往西邊跑,日本人從北邊過來,部隊就騎馬往南邊跑。山裡地方大,又高低不平的,部隊騎馬行動方便,日本人攆不上,只能看見部隊的影,卻抓不到部隊的人。日本人被馬司令拖得無可奈何,最後撤到山外形成一個包圍圈,想把馬司令和隊伍困死在山裡。
大青山裡野物多,有馬鹿、麅子、野豬、黑瞎子、飛龍、野兔等,野菜也不少,有大葉芹、蕨菜、刺老芽、元蘑、榛蘑,還有山杏、山丁子、山裡紅、山棗子、山楂等野果,所以部隊餓不著。只是這個季節山裡晝夜溫差大,人在白天中午熱得穿不住衣服,到了晚上套上幾層衣服還冷得直打哆嗦,隻好找一些樹枝乾草蓋在身上。另外就是這裡蚊子又大又多,而且不怕人,人身上漏肉的地方它落下就咬,轟都轟不走,直到血吸飽了身子又紅又圓滾落在地上才算完事兒。隊伍裡每個人都被叮得一身一臉的大包,有的人脖子和腦袋都被咬腫了,遭的罪簡直沒法說。在山裡打獵也有危險,由於要節約彈藥,也怕小鬼子聽到槍聲,所以隊伍裡的人打獵一般情況下輕易不敢開槍,而是找那些以前獵人下的套子,收拾收拾後再在野獸出沒的地方重新下上。一次一個當兵的把一個套子下到樹洞口要套黑瞎子,沒想到黑瞎子就在樹洞裡貓著,沒等當兵的把套子綁好它就從樹洞裡鑽出來,嚇得當兵的跳下樹回頭就跑。黑瞎子脖子上帶著套子緊跟著爬下樹來攆當兵的,眼見著就要攆上,它站起來要用熊掌拍當兵的,正好這時馬司令剛好趕到,掏出手槍啪啪兩槍打在黑瞎子胸口的白毛上,黑瞎子倒在地上翻了兩個個兒就死了。怕槍聲引來小鬼子,馬司令組織隊伍馬上抬著黑瞎子轉移。就這樣在包圍圈裡呆了四十多天,山裡野獸逐漸少了,打獵變得不容易,野菜也不好找了,人們饑一頓飽一頓的,有時幾天也吃不上一頓飽飯。而蚊子卻越來越多,咬得人們受不了。馬司令不知道是挨了毒蟲咬還是吃野果中了毒,全身浮腫嗓子喘不上氣來,全隊的人都去找苣麻菜。這時苣麻菜長得又高又大,裡面白漿特別多,衛兵把白漿擠出來,給他又是抹又是喝的,折騰兩天才治好。眼見著在山裡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馬司令決定領著隊伍向西突圍。日本人包圍大山時間長了有些松懈,再加上他們沒想到馬司令會向這個方向突圍,所以隊伍沒遭到多大阻攔就突出了包圍圈。
這次突圍後馬司令領著這小隊人馬沒敢再走大路,而是專挑那些人煙稀少的地方一直向西走,人困馬乏的時候就找那些小村小戶歇歇腳,要點吃的,一路上倒也人不知鬼不覺沒被日本人發現。一直走到龍門,天氣冷了,部隊裡的人穿著破爛衣服凍得實在受不了,就想到縣城裡弄點厚實的衣服穿,結果被守城的日本人發現了。雙方互相放了幾槍沒有硬打,馬司令率領部隊繼續向西前進。走到拉哈,前面就是蒙古地界了,馬司令想在拉哈給部隊補充一下給養,沒想到拉哈也有日本兵把守,而且早有準備,馬司令指揮部隊打了小半天沒有打下來,隻好放棄,率部越過拉哈進入蒙古。
進入蒙古地界沒有了日本兵,部隊得到了修整。隊伍不用再受凍了,每個人都整了一件蒙古袍子穿上,吃的和住的也是有錢就能得到解決,馬司令領著隊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被人追著東躲西藏疲於奔命,而是可以穩穩當當地趕路行軍了。就這樣部隊一路走到海拉爾,又經過牙克石到了滿洲裡,這時時間已經快到年底了。
在滿洲裡馬司令遇到了蘇炳文。蘇炳文是東北民眾救國軍總司令,奉天事變前當過黑龍江陸軍步兵第十五旅旅長,在江橋抗戰時對馬司令支持最大,是馬司令的得力部下。他這次是帶領四千多人的救國軍撤到滿洲裡的。馬蘇兩個人見面分外高興,他們研究了抗戰形勢,覺著現在日本人的勢力太強大,在國內繼續抗戰只能是死路一條,不如暫時撤到蘇聯去,在那裡保存實力養精蓄銳,待到國內形勢好轉了再回來抗戰,於是倆人決定率部撤到蘇聯境內去。
孟老大說:“我這一路上跟隨馬司令九死一生的,按理說應該和他一起到蘇聯去。可我一想到這蘇聯老毛子也不是什麽好玩意兒,以前沒少欺負中國人,現在到他們屋簷下能吃到什麽好果子!馬司令現在身邊的人多了,也不差我這一個護衛,我還是個大老粗,別到國外再給人家捅什麽婁子。再說了出國也說不上什麽時候能回來,我還有老爹老娘,在國內我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能往家裡捎錢給他們養老,這要是出了國誰能管他們?想來想去我決定不和馬司令一起出國了。當我把這想法和馬司令一說,馬司令還挺舍不得的,掉了眼淚,最後說他尊重我,還要給我一筆錢,我沒要,就這樣我和馬司令在滿洲裡分了手。”
“馬司令衛隊裡還有一個和我一樣不願意到蘇聯去的人,他家在佳木斯,攛掇我和他一起到佳木斯去,說那裡好找事做。我們倆一路周折來到佳木斯,佳木斯已經被日本人佔領,街上總能看到日本兵。想起來那些被打死的弟兄們,我一看見日本兵就忍不住想衝上去和他們拚命。我想這樣下去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兒,就和那個哥們商量想到農村去,想找個農村種地戶家當夥計。正好有人介紹離佳木斯不遠有個叫土龍山的地方,那裡有個財主叫謝文東,老家是山東的,對夥計挺仁義,他家要招夥計。我來到土龍山找到謝文東,他一聽我的經歷,就滿口答應我到他家去當夥計。我是八月前兒到他家的,到那沒有多長時間就到秋天了。我跟著夥計們到地裡乾活收拾秋,他看我乾活還行,對我挺好的,給我大勞敬。剛收拾完秋就有日本人來找謝文東,謝文東是依蘭縣第五保保長,日本人讓他通知土龍山這一片的地主把地賣給日本人,日本人要把土龍山作為滿蒙開拓團的生產基地。聽到這個信兒謝文東首先反對,他對日本人說我們在這裡住好多年了,對地都有感情了,給多少錢都不會賣地。日本人說不賣不行,這是滿洲國的政策,不賣地就是和滿洲國對抗。不僅要賣地,還要把家裡有槍的槍交上來,限三天之內。謝文東見他一個人說了不行,就發動他這個保裡的人集體反對,表示堅決不交槍和地照。日本人見他來硬的,就逼迫依蘭縣長撤了他保長的職務。謝文東急眼了,聯合第六保的人成立農民抗日自衛軍,以土龍山為根據地和日本人對抗。自衛軍很快就發展到兩千多人,謝文東把隊伍分成三個大隊,他當總司令,讓我當一個大隊的隊長。開始時他決心挺大,表示要和日本人拚到底,過了年還安排我們這個大隊去打太平鎮的警察署,他領著一部分人馬埋伏在太平鎮外圍準備伏擊來援的日本兵。一個鎮的警察署我們沒費什麽勁就拿下來了,他那路人馬也打掉了增援的日本人,兩處一共打死了二十多個人,當中還有一個日本兵大佐。打了勝仗後他領著自衛軍轉移到半截河子,打算在那裡安營扎寨長期和日本人對著乾。在那裡他又把自衛軍改編為民眾救國軍,自任總司令,分兩個師,讓我當第一師師長。日本人派人來談判,許願他只要領著救國軍放下武器就讓他當依蘭縣長,其他人各歸本業概不追究。他有點猶豫,我勸他這是日本人緩兵之計,是日本人的兵沒調齊,等到他們把兵調齊了就會對咱們下手,他還二二思思地不相信。果然一段時間後日本人調來兵把半截河子包圍了,槍炮一響救國軍就被打散了。他派衛兵來找我想讓我和他一塊跑,我一想這個人沒主意,成不了大氣候,就在撤退時趁著他沒注意自己溜出了包圍圈。”
“我離開謝文東後在附近的山裡轉悠了兩年,拜過山頭,靠過綹子,投過山林隊。這些隊伍都叫抗日義勇軍、抗日救國軍、抗日義勇隊什麽的,但都是胡子底子,他們打日本人,也打家劫舍禍害中國人,我選來選去也沒選到中意的隊伍。今年開始日本人對這些隊伍加緊圍剿,山裡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我也想爹娘了,所以決定離開那兒回家。我身上有槍,不敢坐車坐船,隻敢步行走小路,一路要吃要喝才走到這裡。唉!能活著見到你們真不容易呀!”
谷家老哥仨聽孟老大講完,都唏噓不已,感歎著說:“哎呀你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吃了那麽多苦,打了那麽多仗,能活著回來真是命大!人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肯定有後福,七災八難都過去了,以後日子就太平了。”孟老大說:“我也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可日本人能讓咱們過太平日子嗎?我想先回山東老家看看爹娘,他們要是沒什麽事兒我還回來,我先把槍放在這,到時候還得找地方和日本人乾。”谷德升說:“老大,你也別著急走了,你在這養一段時間再走。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出去人家也得懷疑你,你養胖一點再走,路上坐火車,這樣能快一些,可別再遭罪走著走了。”孟老大說:“行!那我在這待一段時間。”
孟老大在谷家住了下來。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歇了兩天后就自己找事做,先是夥計乾活走後他找把掃帚掃院子,左一遍掃右一遍掃,把院子劃拉得一根草刺都沒有,後來索性跟夥計們下了地,像夥計一樣乾起了莊稼活。他乾活還真是一把好手,既乾淨又利索,從來不拖泥帶水,有時打頭的都不是他的個兒。一次谷德升在地裡看見他乾活,見他一招一式都是行家裡手的樣子,就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問他:“老大,你是隊伍上的人,怎麽乾起莊稼活來還這麽在行?”孟老大說:“這話兒說起來長了。我十多歲時跟著鄰居從鄒城老家跑出來闖關東,逃荒來到懷德。一開始給一個地主家放馬,我那時貪玩,有一次放丟了一匹馬,回去東家就給我揍了,還要扣我的工錢,我想這錯在咱們,就認了。過幾天這馬自己跑回來了,我想打我認了,工錢不能再扣我的了吧,就找到東家告訴他馬回來了,不能再扣我工錢了。東家去看馬,說是馬瘦了,工錢還得扣我的。我氣不過,就和東家吵了一架,結果工錢沒要到,還被人給攆了出來。後來鄰居又領我到另一家地主家乾活,開始時給我半拉子勞敬,幹了兩三年我覺著乾活頂一個了,就向東家提出長勞敬,東家不同意,我一氣之下就辭了工。後來又找了幾家,他們都說我長得太瘦小,不給我整勞敬,沒辦法我隻好湊合著乾。正巧這時馬司令在懷德拉起了綹子,我投奔馬司令當起了胡子。綹子被清廷收編,我跟著馬司令變成了清軍,大清國倒台後又變成了國軍。馬司令在部隊裡的官越當越大,後來有了自己的衛隊,他見我會騎馬,就把我調到衛隊裡。這麽多年我雖然跟著部隊走南闖北打仗,但莊稼地裡的活兒我一直沒忘。”
孟老大堅持搬到夥計屋裡去住,吃飯也和夥計們一起吃,他說這樣自在。轉眼到了秋收季節,孟老大和夥計一起上山割地。割地一般兩個人配合,前邊的人開蹚子,割三壟莊稼,先打好繞子,再把割下來的莊稼放在繞子上,剛好是小半稇,後邊扶壟的人再把割下的四壟莊稼放在這半稇上,正好湊夠一稇,然後捆好繞子擺放好,等著後面的馬車拉回場院。前邊開蹚子的人乾活好壞全在打繞子上,第一繞子得結實,不能讓後邊扶壟的人一拉就散,第二得遠近合適,莊稼稇不能大的大小的小,第三得夠快,不能讓後邊扶壟的人割下莊稼沒處放。孟老大在前邊開蹚子,夥計們都願意給他扶壟,他打的繞子不粗不細結實好用,三步遠一個,捆出的稇不大不小正合適,乾到地頭還能接一下扶壟的人。歇氣的時候他給大家磨刀,他磨出的刀飛快不容易卷刃。
前面的莊稼割完,後面的大馬車趕著往場院裡拉,趕車的大老板子都是吃死勞敬的。一天大馬車在地裡裝滿莊稼想要磨頭回去,車輪壓在橫壟溝子上誤住了,老板子趕著馬車左擰右拐出不來,車輪卻越陷越深。老板子又挖又墊想盡辦法也弄不出來,最後隻好喊夥計過來幫忙卸車。孟老大過去看了看,和老板子說先別忙著卸車,支好車把馬卸下來歇一歇再說。孟老大這邊正忙著幫老板子支車卸馬,沒注意一匹剛卸下來的兒馬子調過屁股要尥蹶子踢他,老板子見狀大喊一聲“老大注意!”就見孟老大沒往遠處躲著跑,而是迎著馬腿靠近馬屁股雙手抱住了馬腿。馬的蹶子沒尥起來,只是顛了一下屁股,自然也沒傷著孟老大。老板子擦著汗對孟老大說:“老大你真行,這要是擱我就躲不開了,說不上得斷胳膊斷腿的。”孟老大笑著說:“馬這兩下子我都知道。”
讓馬歇了一會兒,孟老大把馬套捋了捋,又重新套上馬,然後挨個拍了拍馬脖子,要過老板子的大鞭子,告訴夥計們站得遠一點,必要時上手推車。說完啪啪甩了兩下大鞭,大喝一聲“駕!”這一聲喊得響亮,沒人能想到是從他那瘦小的身軀裡發出來的。只見那四匹馬猛地向前一竄,個個蹬直了腿向前使勁, 沒等夥計們上前兒,大馬車就從坑裡被撈了出來。夥計們嗷的一聲叫起好來,就連大老板子也跟著叫起好來。
忙乎完山上的活兒接著到場院裡去打場,揚場是個技術活兒。孟老大揚場揚得好,他能找準風頭,也能找準高度,一木鍁草末狼藉的糧食揚到空中,風剛好能把糧食和草末分開,糧食落在上風頭,草末落在下風頭,劃拉場的人根本用不著劃拉幾下,大多數時候都是拄著掃帚站在邊上。谷家的夥計都服了他,願意和他一起乾活,也願意聽他嘮嗑,他說的話比打頭的都好使。
年底分勞敬時谷德升出面和夥計們商量:“今年的秋收又快又順當,就因為多了孟老大這麽一把好手,他從八月前兒到咱們這來一直沒閑著,一直和咱們在一起乾活,咱們合計一下是不是應該給他一份勞敬?”夥計們異口同聲地說:“那太應該了,不僅要給,還要給大勞敬,也別說是八月前兒來的還是九月來的,就按半年算吧。”事情商量好後,谷德有把孟老大分的一份糧食賣了錢交給了他。
孟老大要回家了,他想回山東老家去過年。他剛來八大戶村的時候關屯長來問過,谷德升說他是山東老家的遠房親戚,先到黑龍江闖蕩了兩年,混不下去了來投奔自己。關雙泉相信了,還給他辦了良民證。孟老大臨走時,谷家給他做了一套新棉衣,他把手槍交給谷德升保管,叮囑一定要保管好,說不上自己什麽時候回來還要用,還說日本人現在查得嚴,別露出來給家裡惹禍。交代完這些,他到北屋來給谷八奶奶磕了頭,就灑淚離開了八大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