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正講的興高采烈,聲音是越來越大,一隻腳還踏上了椅子,擼了兩下袖子講的是唾沫橫飛,聽的他師弟面部表情那叫一個豐富,連邊上的淨慈小和尚都忍不住湊近了豎起耳朵入了迷。結果房門一開,方臨風怒氣衝衝的走了進來:“好你個小猢猻又在胡說八道!”
師傅應是午睡剛醒來,外袍都沒有穿,肯定是在隔壁聽到了寶貝徒弟跟寶貝兒子在添油加醋的學舌,這下哪裡忍得住,一骨碌就爬了起來就要來教訓這臭小子。
墨染一看大事不好,腳底抹油撒腿就開溜,背後編排師傅竟然被當場捉住現行,這還得了,當下兩步並作一步就躥出了房門,身後傳來墨弦哇哇大叫的聲音:“爹我什麽都不知道,都是師兄故意講給我聽的,啊輕點疼疼...”心裡默念著死道友莫死貧道,這麽多年來那麽些好吃的都讓給師弟了,挨揍的時候小師弟可得衝在最前面,當下足底生風跑的更快了。
禪房外面本來甚是寬敞,但現在四處堆放了好多瓦片、木料、漆之類的材料,亂七八糟,墨染也未多想,轉角的時候還差點被絆倒。連跑帶跳一口氣衝出廟門,來到了鎮上。
這小鎮是應天府至蘇州府的必經之路,自太祖年間到如今此地並無戰事,數十年前成祖皇帝清君側的“靖難”亦未波及此處,人口較當年已上漲數倍,各地的商賈雲集,交易地之一就在北塘河、吳橋附近,在運河對面,有一條五裡河塘可直達惠山寶善橋,商販在做生意之余,都喜攜家帶口乘小船去惠山遊玩。
街上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賣胭脂的、首飾的、米面的、衣帽的、南來北往的貨物與旅人交匯於此,街上擺攤賣糖人的、本地的酒釀醪糟的、小娘子調製的糖水兒的,還有蘇北來唱皮影戲的,但要說最獨特的還是鎮上做泥人兒的。
惠山泥人據傳有幾百年歷史了,早期本地村民製作泥人算是家庭的副業,在農閑時用地頭間的泥土捏製一些模型,再放入窯中燒製,後來出現了專賣泥人的作坊。
泥人店大多前堂為店,後屋則做作坊。在惠山的周圍有一層特有的棕黑色的粘土,這就是用來塑惠山泥人的原料,當地人俗稱惠山黑土。這種黑泥細度極細,可塑性極佳,非常適合捏塑之用。質地細膩潔淨,不含沙礫,搓而不紋,彎而不斷,乾而不裂,哪怕自然乾燥,不入窯燒製也能有很好的強度和硬度。當地能出這樣的“細貨”,就與這些特殊的粘土有關。
鎮上的泥人店以五裡長街、上下河塘居多,墨染信步閑逛,路過一家鶯鶯燕燕擠滿人的賣水粉的店,隔壁便是一家三開間的鋪子,匾額上書三個燙金大字“泥人張”,這條街上的店名基本都是以掌櫃姓氏命名的,比如“泥人丁”、“泥人李”,也有一較高下之意。墨染跨進門檻,映入眼簾便是一排排的貨架,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小花囡、小如意、小壽星、小佛像、疊羅漢、泥阿福以及雞、狗、鵝等小禽獸。
店裡擠滿了人,男女老幼皆有,繞過一排貨架,拐角處一個身穿淡綠長裙的姑娘正蹲著打量一對可愛的大阿福,一襲長發如瀑布般垂下,露出半張側臉,竹窗射進來的陽光恰照在鼻尖,晶瑩剔透。許是蹲久了腿乏,起身時踩住了裙擺,一個踉蹌沒站穩,忙伸手扶了一下貨架,並未跌倒,但擺在最上面的虎頭晃動了幾下竟跌了下來,墨染眼疾手快伸手去抓,但手指碰到了並沒有握住,畫著笑臉的小虎頭“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瓣。
那女子回頭一看,輕輕“啊”了一聲,忙彎腰去撿那刷了黃顏料的虎頭碎片,墨染也撿了幾塊,兩人一抬頭,墨染一看,竟是在“天下第二泉”處遇見的那落水的姑娘,下意識打了個招呼:“原來是你啊,好巧。”
墨染這不同於“才子”們打招呼的方式可能確實有點別具一格, 但對面的顧家大小姐看著也不像是拘泥於禮法的女子,落落大方向墨染道了個萬福,想是方才回去更了衣,這次並未故意喬裝打扮,換下男子的裝束,恢復了本來的妝容,竟然頗為精致,明眸皓齒,長發及腰,長發微濕,戴了一支翠綠玉簪,跟新換上的長裙頗為相稱,立在墨染面前,猶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
墨染不禁也心中暗讚,這女子的氣質著實不凡,他也不方便盯著人家女子一直看,恰好掌櫃走了過來,顧小姐說道:“掌櫃的實是抱歉,小女子方才不慎碰掉了這虎頭,捏的真是唯妙唯俏,這隻小虎頭值多少錢,照價賠給你。”
微胖的掌櫃頭上戴著圓形小帽,身著大褂,一團和氣的笑了笑,“能來小店的都是貴客,說什麽賠不賠的,小姐若是喜歡,可以移步至後院捏一個,小老兒這家店開的有年頭了,不光隻賣泥人,後院經常有全家一起來捏泥人耍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位公子跟您亦是相識,不妨一同去看看。”
顧小姐道:“如此也好,多謝掌櫃美意。”說著望向墨染:“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
墨染道:“在下也有此意,久聞泥人張金字招牌,遠近聞名,大多作坊可不許旁人參觀,敝帚自珍,不想掌櫃如此開明,怪不得生意如此興隆。”墨染知曉顧小姐在顧慮什麽,現在這個年代,無論什麽行當,匠人的技藝再精湛,也被讀書人視為賤業,“才子們”自恃身份,是萬萬不會親自動手去捏泥人的,唯恐被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