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你今夜逃不得!”
劉寄奴雙刀趕上,舉刀照那匹胡馬砍去。桓靈寶倒拖長戈,戈刃揚起來,一把啄開雙刀,震得劉裕虎口發麻。
西軍統帥鷹目狠辣,隻一低頭,頭皮又擦過王鎮惡的冷箭:
“今夜必把你這些過河卒子斬盡殺絕!且待我收拾了軍陣……”
劉裕換了王鎮惡所騎的黃驃涼馬,仍要追趕;城內忽聽鑼鳴,隻得停步。水邊馬軍撤進城東,王鎮惡道:
“曠日不見,還得是你爹我來救你!言歸正傳,北府的大小軍頭一向看你不爽,竹竿校尉收了你的羽書,知道你快到襄陽,擔心過來接應的大軍出工不出力,怕把你坑死在戰場;劉盤龍不知在主將軍帳裡跪了多久,這才要來五百匹快馬,命我帶隊北上。”
“我萬也想不到派了司馬文思來。”
“劉寄奴,司馬文思的大名,可不是你我喊的——這孫子在京中花了大價錢,近來襲了他性無能叔叔的爵位,我們在軍中稱將軍,若在朝內,還得恭恭敬敬叫他一聲‘譙王’殿下。”
“好啊,好啊,司馬文思,隻當他糞土一般的王侯!狗娘養的殿下敲鑼了,這必是知道西軍殺過來,軟蛋臨敵怯戰,著急要帶隊離城。”
談笑間,傳令兵如蜜蜂一般,再次殷勤飛來城門:
“將軍有令,命援兵至南門與大軍匯合;劉寄奴部,原地守城,無令不得擅離職守!”
劉裕道:
“如今桓玄在東城外的水邊列陣,轉眼便要攻城;文思將軍卻把重兵集結到南門——這不是守城的道理,究竟什麽意思?”
“劉將軍,我只是一介乙士,不懂軍機大事。司馬將軍倒是說了,劉將軍的家室都在京口,還當以家人為念,努力聽令守城;他日凱旋班師,落個封妻蔭子、加官進祿,家中也有排面。”
為軍者,無非聞令而動,聞戰則喜;司馬文思如此說話,既是對劉寄奴所率部下的懷疑,也是對那些軍漢丘八的人格侮辱。耳聽這位畜牲殿下以家人性命相要挾,劉裕咬牙道:
“敢不遵命。”
傳令兵遠走城南而去,王鎮惡問道:
“你猜司馬文思是打著死守襄陽嗎?”
二人相視苦笑。
劉裕道:
“馬有富裕的吧?來的這麽晚,果然帶的是重裝騎兵。你留下三十匹拉輜重的閑馬即可,快去城北吧。”
“兵走得,我走不得。”
王鎮惡指指黑夜裡的漢水遠處:
“萬數的西軍,剛才被我帶兵一家夥衝亂了,現在估計是重新列好了騎陣,馬上就殺過來。我不能走啊,你平日裡那麽牛逼,今晚我得看著你怎麽死。”
“你已不是江湖人,在軍,只能言軍。上有令,有令便要聽令。”
“他司馬文思一聲不吭放棄城防,這就是要從城南逃跑。跑就跑了,讓你杵在這兒斷後;你想幹什麽?爭當炮灰嗎?有令聽令?我日他媽的!倘若這令是錯的呢?”
劉裕斬釘截鐵:
“那也要聽!”
王鎮惡怒極而吼:
“他司馬文思讓你殺人放火,把屠刀舉向無辜百姓,你聽不聽?劉裕,老子比你當兵早半年,用得著你教老子軍紀嗎?一天天的,不要傻乎乎地讚美工蜂,你了解蜂王嗎?人生在世,要做便做鵬鳥,振翅而飛八荒!做他媽什麽工蜂!如今一城一池的得失與成敗,一時半晌的臉面和氣節,有那麽重要嗎?”
劉寄奴無言以對,回首叫來黎初,道:
“血可止住了?讓弟兄們開門吧,我們乘馬出城。”
王鎮惡笑道:
“對嗎,這才對。走走走,離了這鳥城,避開西軍,我們殺回江陵城外的北大營去。好飯不怕晚,還怕日後辦不了桓玄……”
出其不意之間,劉裕反手捉刀,使短刀刀柄,狠狠向王鎮惡後腦撞去。九尺大漢,昏然暈厥:
“盤龍營的兵士們,顧好你們校尉大人,帶著他,速去南城與大軍匯合!”
劉裕看向身邊,那二十九張朝夕共處了兩個多月的熟悉面孔:
“家有父母妻兒者,隨盤龍營一起走吧。今夜有死無生,但凡不願埋骨他鄉,隻管離去。劉寄奴對不起諸位,來時,牛逼震天,到如今,勝敗都作荒唐一夢。是我平日自視甚高了,我沒有那麽靈的腦子,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計謀,也爛得像狗屎一樣;我只有些蠻力……不,你們都走吧,大家跟從我一路了,大家辛苦。來生再見,我們有緣還做兄弟!”
夜深風大,城樓上,無一人動。
劉寄奴抽刀向城垛砍去,厲聲道:
“讓你們走!聾了!”
黎初笑道:
“你讓我們去哪兒啊?是按逃兵身份再回北府,還是流落天涯,重新像野狗一樣活著?
活了這麽多年,只有這幾天被人當人看,也數這幾天過的痛快。當日從江陵離軍,隨將軍西走武陵,不知一路上順手殺了多少禍亂百姓的奸賊劣紳,也數不清跟著將軍吃過癮了多少頓好酒好肉——
桓玄在城下笑話大夥兒是過河卒子,我們忍了小半輩子嘲笑,跟將軍久了,反倒生出點脾氣了,今天是真不想忍了。將軍,我們得告訴他西軍,過河卒子,能當車使……”
大風把片雲彩遮住,曠野無光。
那便一起上路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城門大開,趁此夜色,北府三十騎裹了馬蹄,沉默殺向西軍麾蓋。
三十步遠近,西軍大相驚駭,波開浪裂,敵兵馬頭歪歪倒倒,隻管往兩邊亂閃。督戰將官正要拔劍斬殺膽怯的部卒,兩把雪刃已映上眼簾;慌忙舉劍迎架,那邊力大刀沉,上哪兒迎架的起?撲噔一聲墜馬,連膀子教寶刀齊肩削去首級。
“我聽聞項羽英雄蓋世,一生不得天下;我輩也皆是忠心赤膽之人,誰知到死不見太平!普天之下,皆為不平;敵眾我寡又如何,今夜偏要向這人間不平,躍馬橫刀!諸君聽我號令,殺!”
雙刀攪起來,左右兩翼各執槍矛開道,戰馬撒歡闖進陣心,有如熱鍋沸了餃子。百余將校攔住馬頭,劉寄奴率部隻管左衝右突,雙刀掄開血潮,談笑間砍倒西軍五面大旗。
水邊這萬人的長陣,西軍眾兵眼見少了大旗數面,遙望中軍人馬動搖,裡裡外外都慌亂起來。殺聲振天,二十九騎看劉裕點名宰殺了三四員良將,個個壯心洶湧;大呼陷陣,無不以一當百!槍矛所過,迎刃便倒;雙刀揮灑,直殺的西軍自相踐踏,平地血流。
桓玄端坐於中軍麾蓋之下,手中把玩著一柄象牙骨的塵尾長扇,膝前橫搭了那條吞蟒亮銀戈。這少年將軍,三分老氣橫秋,氣定神閑道:
“西軍沒人了嗎?前有江夏狂徒,入營縱火;後有北府殘兵,提刀破陣!怎麽?次次都要我這做統帥的一刀一槍衝在最前?那我孤身殺入建康,自己奪去司馬鳥位得了,還養你們何用!問問陣前統兵的軍主,看他還想不想幹了?告訴他,提不來那雙刀漢子的腦袋,就別在我西軍混!傳令陣前,不論生擒斬首,能得此人者,加官進祿,厚賞千金!”
桓玄麾蓋後面,忽然閃出一名儒生。謀主卞范之勸道:
“將軍當以襄陽為重,愛惜士氣;不可為此人壞了大事。”
“范之,你是文人,文人鮮克知兵。我們起兵以來,攻城掠地,向無敵手;打到如今,將士們都懶了、疲了。陣前那人,是塊磨刀的好石頭,正要借他敲打敲打麾下這幫囂張慣了的驕兵悍將,讓他們知道,世上能人輩出,這天下豈是那麽容易就得了?你別急,待我看的沒趣,塵尾扇子揮上一揮,我讓他死,他就得死——襄陽離長阪坡還遠,我桓靈寶也不是曹操,沒規定次次都不許放箭。”
殺到漢水水岸,地形泥濘,劉裕與二十九騎下馬步戰。連軸衝殺至此,北府兵丁斬將搴旗,只是潰不出這十面的重圍。
敵如潮水,接波湧上,兵丁們槍也拗斷了,劍也卷刃了;劉寄奴身被四十余創,數數戰損,躺下了十三個弟兄。尚能站著的將士,血浸征袍,無不力倦神衰。
轉燈般廝殺,漸漸被西軍逼臨漢水。水邊一間茅草小屋,劉裕眼熟,來不及多想;環顧左右,又不見了黎初。
“黎初!黎初何在!”
水邊茅屋裡,鑽出蠻族少年。周遭有刀劈劍剁,黎初用麻繩提溜了一串大葫蘆,旁若無人,不管生死,自顧自打開葫蘆塞子,掉過葫蘆的個,往江裡倒乾陳年的濁酒。
劉裕一見這葫蘆,不禁心內歎息。
當年襄陽城中,還不是老道的江湖子弟,教人用麻藥放翻,後來輾轉被徐羨之救出城裡,安排在漢水水邊養病。水邊有一草廬,廬中有南城老翁藏酒——正是此屋。
黎初坐在水邊,也不提槍,也不殺敵,劉裕與部下仍在浴血。蠻族少年,把幾個大葫蘆裡的陳酒快要倒光了,留下半口,自己一飲而盡。 刀劍翻飛明月光影,光影中,血海裡,少年高聲呼嘯道:
“劉將軍!”
“古人的書上說,自古猛龍不過江。我們千辛萬苦趕到襄陽,終究沒辦成事情,我黎初心裡不是滋味。”
“嗨……蛟龍不得其時,往往被魚蝦所戲;什麽辦成辦不成,又有啥的?將軍,猛龍都難過江,何況我們不過是區區小卒,過了河,小卒終究也當不了車使,我們盡力了。”
“這一路上,你解衣推食,我們半輩子也沒吃喝過那麽多嫩雞肥羊、燒黃二酒。夠本啦,夠本啦……”
“劉將軍,你得活著,你是條**的好漢子,你死了,誰替我們去和那些狗籃子討債?”
“你每天把百姓和江山掛在嘴上,我黎初一直聽的煩——
今後怕是再也聽不到啦。
我們入營日子雖短,也算你帳下的北府兵,也算吧?
有朝一日,你若真的把這片歪歪扭扭的南天給扶正嘍,等你躍馬橫刀,掃蕩千軍之時,別忘了抬頭看看北府那杆大旗。
等黎明初來,軍旗順風飛舞,弟兄們都在裹著旗子的大風裡,悄悄看著你呢。”
劉裕聽的真切,胸中激蕩。口中隻管喊打喊殺,雙刀如飛,兩眼卻不住淌淚。
忽的,左右將士冷不丁抱住劉寄奴。劉裕猶在錯愕,黎初用麻繩捆住他兩手,打了個活扣;再將雙刀縛在腰間,又往他後背栓上了那串葫蘆。
順流一推,劉寄奴入水漂遠。
“將軍,一切保重!”
“今日一別,不需為念。”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