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自隨魏軍渡河以來,塞北所見,是連天的暴雪。
一見左軍開拔,虞丘進從大夥兒的行李裡扯出一丈魏主賞賜的厚實錦緞,不分日夜,使針線縫了十幾雙布襪;又拿金銀,從炊家子的刀下換了幾尺羊皮,老頭兒手巧,趕製了七副皮子手套,一並分發給眾人。
這七人都是中原漢人,半數沒見過塞北的秋冬。苦寒的地方打仗,士卒們少不了踏冰臥雪,凍掉幾個手指腳趾是常有的事。
手指沒了,還有腳可以跑;腳趾掉了,鞍子只有一個,坐不了兩個兵,亂戰裡等待傷兵的只有死。鞋襪凍濕了,趕上夜間倉促、軍情緊急,凍濕的襪子未及烤乾,誰能光著腳丫踩上馬鐙?
百裡行軍,良將掛念的,是千裡之外的糧草;老兵在意的,卻是襪子包裹的一雙鐵腳。
蒯恩夜間還取笑虞丘進是針工拙劣的老裁縫,轉過天來,看那帳外軍旗都凍了不飛,隻歎這塞外冬天真不是人待的。
這幾日,劉裕不厭其煩地告誡眾人,小心勤看火折子,別熄了火絨;隨手整理好行李,夜裡睡覺,帶甲而眠;馬鞍不要摘離馬背,夜間再飽飽喂上兩次戰馬;出帳入帳,手套和兵器不要離身。
眾人不知,劉裕在等一聲集結的戰鼓。
那天大早上,刁柝還沒響,丁午輕手輕腳,到帳外的圊廁出恭:營中遠離水源之處挖有小溝,這小溝就是軍營裡的廁所。
風吹屁屁涼,凍的矮壯漢子險些冰封了後庭。
丁午看了看溝裡,悶聲又返回帳中。悄悄取了蒯恩的長矛,用矛尖捅捅溝裡的五谷輪回之物,那東西已凍成了冰坨無疑。
丁午歎道:
“才十月啊!往年間也曾來過塞北遊蕩,今年為何如此寒冷?”
其實,此時天下大寒,冷的並非一個塞北。
幾十年前,西晉太康年間,天下剛從三國的戰亂裡一統。那時節,也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再後來,大晉的老爺們,不把人當人;嚴課重稅,開始揮霍無度。晉人雖不被老爺當人,好在冬春間,還有那豐年瑞雪,春雨如油;戰亂後,人煙稀少,人少地多,晉人的日子也能過得。
當時沒人知道,西晉老爺們的揮霍,真是在王朝的墳頭上蹦迪——這也是最後的瘋狂。
從西晉太康年間之後,亂自上作,天自罰之:
天下墮入了第二次小冰河期,從此開始,氣溫一年比一年寒冷。
不開金手指的兩晉世界,氣溫每降低一度,糧產同比下降十分之一;東晉氣溫,比之於東漢劉秀復國之時,平均低了四度。這數字,看著寡,可南北朝的農奴,土裡刨出的食糧,卻比盛世少了接近一半。
司馬家被北方遊牧趕去江南,大批流民無處安身;軟弱的草雞天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亂局裡,被迫將權力交易給豪強世族:
老爺們管你天下亂不亂,換個地方,歌照唱,舞照跳;他們兼並強佔大量土地,騎著百姓照樣耍威風;
秋風一年比一年冷,南朝佃戶和農奴們的莊稼,也一年比一年難收。
豈是天災,多因人禍。
我多想讓現代人穿回劉裕身上,劉裕也不用屠龍了。誰是龍?淮河裡的家夥,是龍嗎?
讓劉裕提前千年發明出化肥和大棚——這天下愛姓什麽姓什麽,誰人在意老百姓能吃上一口飽飯?
魏武帝橫槊賦詩:“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漢末就夠亂了,全國人口,在冊的有5468萬;到了這驢入的東晉,只剩1746萬。
生民百遺一,死了的,白骨露於野;活著的,頂風冒雪,艱難求生。
你說,這人口數量你不相信,還有太多流民藏進深山老林,並不在冊。可心平氣和去想,有幾個貝爺能荒野求生呢?事實是,更多編外的人口,要麽淪為了塢堡的佃戶,要麽淪為了世家大族鞭子底下永不翻身的農奴。
劉裕提刀入江湖,一路相逢:
王鎮惡,亡國宰相的遺老後裔;
徐羨之,破落軍戶的流民子孫;
蒯恩,塢堡裡容不得安身立命的米商之子;
虞丘進,北府軍中,心灰意冷,黯然卸甲的百戰老卒;
丁午,埋名剪徑的陌路強人,全部自尊都書寫在一張被人嘲笑的族譜裡,沒人能搞清他是否姓丁;
到彥之,空有蠻力卻無處伸展的剔糞匹夫;
孫處,流落異國他鄉的南朝細奴;
還有劉鍾,家徒四壁,光天化日的鬧市裡,僅有的耕牛也被搶去烹殺,螻蟻一樣的小小佃戶。
亭亭山上松, uukanshu 瑟瑟谷中風。
覆巢之下,南北二朝。除了蹦迪磕藥的老爺們,所有人都在嚴寒的底層,掙扎度日。
這個年代的諂媚史書裡,還有個更有意思的地方:
漢武帝劉徹北逐匈奴後,遊牧部落人口與中原農耕人口的比值,是一比三十三;東晉司馬家偏安一隅時,此時二者的比值,變成了1:3.3。
古時人口,常常意味著戰鬥力。
戰鬥力十倍爆表的遊牧,勢要南下中原——不全是因為冷,大概是因為冷:
整個天下,都陷入了寒冷的撕咬時,不只南朝漢人苦寒徹骨,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也在忍受著同樣的劫難。
邊境的莽莽草野,在第二次小冰河期時,已經不適宜人類居住。
前秦氐族,後秦羌族,先後攻入關中,佔有長安。
鮮卑族人,北魏拓跋珪,從前的北都在盛樂,而後向南拓土千裡,另以平城為南都。得隴望蜀,魏主的眼睛,還死死盯著後秦的洛陽;
幾個複姓慕容的,在漢土前後建立了多個燕國:慕容垂定都冀州中山城,慕容德定都青州廣固城。
塞馬獵獵,屠刀高舉,寒潮裡,遊牧紛紛殺入中原!
而現在,北境邊塞,黃河東西兩岸,同一個民族,兩個不同部落建立的國家,正要經歷一場對賭國運的大戰。
連年大寒,今年猶甚;
九秋十月,黃河上凍。
這是一場冰天雪地裡的豪賭,雙方都掏空了各自的全部家底;
勝利者,將贏得統一北方和飲馬長江的唯一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