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剛響了三聲,一幢的士兵已經集結完畢。這些士兵半數沒有甲胄,裝束各異,老少不齊,所持的刀槍矛盾也多不是官造:他們的老舊兵器能看出來已被認真打磨保養,可還是難免掛著些許血汙的鏽蝕,擦不淨抹不平。
營壘裡高揚一杆大旗,旗上繡有一個“孫”字。旗下坐著一名瘦削校尉,這校尉身著鱗甲,手弄琵琶;周圍兵丁肅殺,落針可聞,琵琶聲嗚咽。
劉毅緩緩摁住琵琶弦,道:
“記室徐羨之何在?”
人群中閃出一個白臉書生,書生腰間左掛軍令冊,右佩長劍。疾風狂作,劍首有長穗飄舞。
“劉校尉,北府軍孫字營第四幢兵士,現已全部點卯完畢,請校尉大人下令!”
“徐羨之,這月的餉銀發明白了嗎?”
“屬下執掌一幢錢糧,發餉時若有厚此薄彼、遲延不放,那是弊軍的大罪——月初已經清楚發過了。”
“好,好。”
劉毅冷笑道,
“帶上來吧——”
兩個力士各提一端,將個漓啦著鮮血的麻袋扔在士兵面前。
“麻袋裡面,是上個月,甲隊什伍裡新募的兵。昨夜三更天,記室參軍到各個營帳裡查寢,獨獨不見了這個貨。天一亮,有城北的百姓來我孫字營鳴冤叫屈,隻說北府兵士趁夜潛入人家,家裡的老父親,無辜被他割走一對耳朵。甲隊隊主何在?麻袋裡,是你召來的兵?”
隊前一披甲老卒,不耐煩搖了搖頭,只是低頭不敢言語。
劉毅卸下短戟,隨意扔給徐羨之,冷冷道:
“甲隊隊主,聽說是老早前就追隨過孫無終將軍的舊部;我劉毅才做了幾天校尉,德不高,望不重,隻敢借著白紙黑字的軍法冊子抖抖威風。徐羨之,我問問你,呼名不應,禦下不嚴,藐視軍威,該當何罪?”
徐羨之聞言提戟,一戟刺向隊前老卒,戟刃避開甲胄,準確扎進了老卒脖頸。那隊主倒地捂頸,手攥戟刃,尚未死透,糊著滿面血紅,臉上還有八分錯愕。
腳踩人頭,一把抽出短戟。徐羨之一揖,恭敬交回兵器,淡淡道:
“回校尉,此為慢軍之罪,立斬。”
劉毅道:
“駐扎一地,無令離軍,凌虐百姓——這又是何罪?”
“回校尉,此為奸軍之罪,也當立斬。”
“辦吧。”
劉毅擺擺手:
“待會兒解了麻袋,取下人頭,等孫將軍和各軍幢的將校到了,點將台前,用這兩枚首級祭旗。”
一幢士卒,盡皆大駭,梆子響動,各去操練不提。解開麻袋,袋中人被堵著嘴巴,早讓打的血葫蘆一般。
一人布衣芒鞋,姍姍來遲。這人不在北府序列,不必聽鑼鼓梆子的軍令。雙刀攔下徐羨之,蹲低身子,取出血葫蘆堵著嘴巴的布條,劉裕皺眉道:
“犯了什麽罪?”
“這小子叫孟懷玉,新來的,你們京口本地人。聽說他爹是個獄卒,城裡大戶想使銀子,托他爹了結一樁牢裡的人命。他爹也不知是上歲數了心軟,還是膽子怯不敢,總之是退了銀子,事兒也沒做。過不久,那大戶跟衙門來往的勤,捎帶手打了聲招呼,他爹飯碗也丟了:一家子四口人,生計沒有活路,這當長子的才來投了軍。昨晚他跑出營壘,到城裡的煙花巷口守著他仇家,把人家倆耳朵噶下來了。”徐羨之笑道,“若把仇家一刀殺了,或是鼓鼓膽氣,將對面滿門滅了,也就沒這麽多破事了。這小子算不清帳,一條人命換兩隻耳朵,不值啊……”
“老徐,在襄陽時也不見你這麽勇啊……”劉裕自知失言,轉了話茬,腦子裡尋思著,“獄卒……老孟?”
徐羨之寶劍出鞘,一手拽住血葫蘆的頭髮,劍鋒已經搭上了孟懷玉的頸子。
“且休動手!”
劉裕大呼道:
“此人父親與我有舊,昔日我遭難時,京口死牢裡,多虧他老父親相助,這才揀回來一條殘命!”
徐羨之漠然道:“人情是人情,軍法是軍法。這一劍後,你若有心,多給些銀錢做做撫恤,也就罷了。”
冰冷地面上,將死之人,孟懷玉用盡力氣歎道:“窩囊啊,大丈夫從戎,不能馬革裹屍,竟死於刀筆小吏之手。天下未定,竟能輕殺壯士……”
劉裕聽了這言,心中只是拿定主意。抓了徐羨之手,大步奔去劉毅營帳。
“竿子,這事兒真沒有緩了?”
“軍法如山。往年打荊州,打了荊州打兗州,我劉盤龍出生入死,不知被上司偷了多少軍功,僥幸得了個校尉的實職。麾下四百多弟兄,半數是當年淝水之戰死剩下的北府老卒,半數是新募來的青瓜蛋子,天不怕地不怕——
我日夜操練他們,練到他們疲,練到他們吐,練到他們尿血!這就能讓他們服嗎?不能。
什麽?服我?我不要他們服我,我要他們怕我,要他們怕的是軍法!良將練兵,不惜十卒而殺其三,可使六軍用命。我就是要讓部下怕我,因為畏我者不畏敵,畏敵者不畏我。
短兵相接,十分之三的死傷,足以驚動全軍的潰敗。趁無戰之時,把軍法這根釘子,狠狠捅進他們心口;到大戰之時,與其讓士兵畏懼敵人和死亡,不如讓他們畏懼長官和軍法。”
劉裕歎道:
“你護的是法,我講的是情。那孩子無令夜出,割了仇人雙耳,報的是一家之仇,遠輕於三軍之法。只是這人談吐不俗,腔子裡埋著一顆虎膽,不倒在沙場上,卻死在自己人劍下,太過可惜!”
劉毅調了調琵琶弦,微笑道:
“少操心老子軍帳裡那點事,顧顧你自己吧。怎麽樣,想清楚沒有,這個軍,投是不投?”
劉裕吞吞吐吐:
“臧愛親……到底舍不得我。”
“得了吧!也不知是誰舍不得誰!你帶回京口的那些兄弟都入了行伍,這西線的戰事也馬上緊了,說話間桓玄就要打上淮水。破國無家,不如化家為國——就來做我的副手吧,你我兄弟大殺一場,真刀真槍,撈出來個封妻蔭子、高官厚祿。眼瞅快三十了,男兒三十不富貴,安能終日守炕頭?”
劉裕只是一笑。劉毅屏退左右,壓低了聲音,鄭重道:
“如今天下大勢,只在西軍、北府。桓玄坐擁西軍,溯江東伐;北府兵按兵不動,內裡波濤暗湧。
你去廣陵那些年裡,荊兗二州叛亂,劉牢之將軍整合了北府兵的舊部,一仗下來,掀翻了叛軍。
仗打贏,劉牢之卻沒步當年謝玄的後塵——朝廷重用他,讓他執掌八州的軍事,將他鷹揚將軍的雜號去了,封為前將軍。
我這個頂頭上司最大的特長,打仗排第二,聽話排第一。朝廷裡掌權是司馬元顯,這小逼崽子並非繡花枕頭,實則有點東西。劉牢之,仿佛和他達成了某種默契,也可以說是互相妥協;司馬元顯用官位、糧草和餉銀,換來了北府軍對朝廷中樞的高度依從。
北府北府,空有北府之名,不似從前。劉牢之遵從朝廷調度,將北府兵一分為三:
其一,是他本部親隨,約有三萬精兵。司馬元顯在軍政兩屆重用宗室子弟,安插司馬文思,帶著五個軍、一萬人的京城銳甲,混進劉牢之的北府本部。在朝廷上,司馬元顯是劉牢之的金主;在北府軍裡,劉牢之成為司馬元顯的代言——二人予取予求,不亦快哉。
其二,司馬元顯重新啟用了陳郡謝氏,拜謝安兒子謝琰為衛將軍,分北府兵五萬人,令其駐扎吳郡,把守東線門戶。這一來是製衡劉牢之,二來是給自己戴了雙手套——
朝中若有高門大氏不聽話了,都用不著他司馬元顯親自收拾,隔壁謝琰手裡還有五萬甲士!謝安謝玄都是妙人,生的兒子卻一蟹不如一蟹:謝琰自視甚高,私以為中興了家門,實則他是個屁?不過司馬元顯掌中棋。
其三,就是我們。
朝廷裡總敲打劉牢之廣募兵丁,他們說的不對,劉牢之募的不是兵,卻是將。北朝動蕩,這一二年間冒出來幾百座塢堡,南下的流民抱團取暖,推舉強人做塢堡老大。劉牢之舍得灑銀子,收買流民帥和州郡裡的豪門部曲、官員親隨。當年宰了刁逵,我正是由此被劉牢之招入帳下。我們這些烏合之眾、大小山頭,名義上被北府冠軍將軍孫無終統領,實則聽調不聽宣——戰事一開,咱這要求進步的,衝上去莽一莽;沒想法的,作壁上觀,嚷嚷幾聲,趕緊撤出來先朝百姓搶兩把。
亂時候,往往是本鄉本土的,過不下去了,上山當個匪——擄掠自己老鄉,多少留三分面子,很少把事情做絕。今日北府兵,跟你講這個?不怪百姓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不怪天下有那麽多自守一方的流民塢堡。我嚴明軍法,三令五申:十七禁令,五十四斬。我為的不止是打勝仗,我為的也不止是自己加官進爵。劉寄奴,曠日不見,不是我做個官就**起來了,我劉毅仍是我!
過年前,北府副將司馬文思,領兵在姑蘇城外的幾個塢堡轉悠。攻破塢壁,流民逃進水泊裡躲藏;冬日水寒,江生蘆葦,這狗日的順風放火,不知燒殺多少無辜百姓家眷。弓隊壓著火口子,冒死闖出蘆葦蕩的人們,凍沒一批,投降一批。回了營,數數人頭,添了**百的生力軍——
這些降兵派給了孫無終將軍,劉牢之有自己的算盤。如今北府軍中派系林立,山頭眾多,這次掃下姑蘇塢堡是個開頭,戰前勢必要收編更多流賊草寇來擴充軍力。 uukanshu 人多了,把士兵分派給司馬一氏,劉牢之不甘;給北府舊將,劉牢之又猜忌;照例撥給孫無終,必擔心日久,孫無終坐大。這孫無終也是北府舊將,算是個清心寡欲、不爭不搶的老頭兒了,他劉牢之仍不放心,早早讓親兒子劉敬宣給他做副,名為輔佐,實為震懾。
我領了令,已在營中建好一座點將台。稍後孫部眾將齊聚,大會於台下校場,演武點將,勝者為一軍之主,統率年前年後入營的大批流民。劉寄奴,我隻勸你一句:莫趟渾水。
劉牢之已有人選,無關下午的勝負;再者這北府高手如雲,都是在戰陣裡淬過烈火的猛漢,我怕你貿然交手,但凡有個差池,我交代不了嫂夫人。這個人情屬實給不了你,我要借孟家小子的人頭祭旗,不單給麾下士卒殺雞儆猴,更是要給孫無終看,給劉牢之看。手中武琵琶殺氣騰騰,從不奏靡靡之音;琵琶不響,那些老東西和小崽子,不知道我劉盤龍有多大的心氣……”
“人情難講,人頭好講。”劉裕笑笑,道:“午時未到,借你一支令箭,我到京口城裡尋個罪大惡極的死囚來,權且寄下孟懷玉這顆腦袋,我暗中送他出營;待傷好了,再讓他重返殺場建功——天下未定,實不該輕殺壯士。如何?”
劉毅道:“數十裡路,一來一去,你趕不了趟。”
“賞罰不在重,在必行;不在數,在必當。這個人情,我保證耽誤不了你事。賭鬼,敢與我打個賭嗎?”
“有何不敢?”
劉裕大笑:
“我快馬如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