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與蒲錦擦肩,女子吐舌做了個鬼臉。走進屋內,只見鐵爐中烈火熊熊;蒲錦的兄長,在爐邊赤膊掄錘,火蛇翻滾,紫焰烘得他全身汗出。
“在下蒲宏,多謝劉兄搭救舍妹。”
蒲宏目中只有爐裡火焰,一眼不看劉裕,專心掄錘。
爐中木炭燃燒,爐口箍著一塊生鐵,快被火焰燒得化了;鐵錘砸下,一把成型的劍坯已被砸毀,坯子漸漸被男人錘回鐵塊形狀。
劉裕將虛窗大開,倚著窗靜看蒲宏打鐵。劉裕不解道:
“劍已成型,為何又毀了劍坯?”
蒲宏道:
“本想打把利劍防身,出源去找尋舍妹。如今舍妹平安歸來,要劍無用,不如鑄劍為犁。”
劉裕難忍嘲笑:
“鑄劍為犁,為時尚早。如今天下大亂,丈夫生於此世,當提三尺寶劍,立不世之功!逍遙事外,隻知面朝黃土,龜縮在這世外桃源,難免埋沒男兒身子。”
蒲宏奮錘不顧,波瀾不驚:
“南朝豺狼當道,北朝龍蛇割據。三尺劍又如何,百尺劍又如何;大家匹夫匹婦,誰能伏虎降龍?天下雖大,與我蒲宏何加!你又能怎麽樣?”
“不然。”劉裕道:
“你雖久不入世,卻也知道塵世醜惡、生民塗炭。天底下虎狼橫行何止本朝本代,七百年前孟子也說‘豬狗食人食,而不知製;路逢凍餓,而不知援;見百姓死,則說:與我何關?天時如此。’
蒲兄,當面對塵世不平,你無心質疑,也無意抗爭,一人偏安於一鄉,如大晉一國偏安於一境——這是人性,我罵不得。可你既不質疑,也不抗爭,立在這破爐子邊吭哧吭哧掄著錘頭,卻冷靜而明智地問我:‘你能怎麽樣?’蒲兄,你這不是無知,是無恥:你把‘該不該’的問題巧妙偷換成了‘能不能’的問題,你掩飾的,是你藏進桃花源裡的自卑與怯懦。可憐爐火熊熊,卻照不亮你三魂七魄的光彩。”
蒲宏仍敲打著鐵塊,淡淡道:
“什麽孔子孟子,左不過是激勵別人先當爐炭;我不入爐,那便不是炭火的耗材。你隻論是非,不論代價,那是耍流氓,是你自己尚且還沒付出代價——你可見過親人在你眼前慘死?你可見過王旗之下,明槍暗箭,眾叛親離?唉,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
“終有黑是黑,紅是紅;忠奸善惡,天理昭明。”劉裕走至爐邊,使鐵鉗挑動炭火:
“我昔日常與鐵爐打交道,也略微知鐵懂鐵。今日見你打鐵,一沒有水,二沒有油,你用什麽淬火?”
“鐵水。”說話間爐邊箍著的生鐵已被烈火融了,滴滴答答落進爐裡,蒲宏攪拌熟鐵鐵坯,生鐵水與熟鐵坯熔為一團,劈啪巨響。鐵錘急擊,三五十下後,鐵坯終於百煉成鋼,乃是一柄鋒利鐮刀。劉裕沒見過這鐵水淬火的打鐵之法,驚歎道:“這是灌鋼法?”
蒲宏熄了爐火,道:
“灌鋼是將鐵水直接倒在鐵坯上,硬度雖高,韌性卻難控制,全看鐵匠運氣。我用的鐵水卻是讓生鐵滴落於鐵坯,一份生鐵水,兩份熟鐵坯,比例分明,打出來剛柔並濟。這是先父在世時傳我的法子,並沒什麽名頭。”
“我見源裡農具也大多與世間之物不同。”
蒲宏冷笑道:“先父最開始也不會這麽多技藝。我是前秦的亡國遺民,先父曾為秦主征討大晉,孤軍深入武陵郡,迷了路;全軍覆沒,一年後他獨自歸國,不僅語出驚人、身懷奇術,而且性情大變,仿佛被奪舍一般……”
劉裕道:
“令尊可是淝水之戰時被打散了, 這才帥部來的武陵?”
“非也。遠在淝水大戰前好多年。那時候,父親還頗似尋常之人——”
劉裕暗暗皺眉,不禁打斷道:
“這世間的蒲氏只有兩枝,一枝來自太行山西的蒲阪,北魏立國前,山西蒲氏為趙、代的胡國效力,並未南下長江;另一枝來自三秦之地,氐族之民,因家鄉多生蒲草,故而以蒲為姓。西晉大亂,蒲氏從三秦殺出,建立秦國;傳至大秦天王時,一統長江以北。秦主不知為何,忽然改‘蒲’為‘苻’,重以‘苻’為國姓——蒲兄,我偶然來此世外絕境,疑惑太多,請蒲兄不妨直言其故;出桃花源後,咱們一別就是從此,我決不向外人言說。”
“不是湖神引路,外人也難進來。”蒲宏神色慘然,道:
“我父親,正是前秦天王苻堅。秦滅時,我改回姓氏,領一枝偏師,攜帶著親妹和三軍士卒的妻小,一路逃來大晉避亂;桃源這地方,也是父親生前指示給我。”
劉裕道:
“我確實知道有苻氏王孫南渡。桓玄在荊州造反,帳下有兩彪氐羌騎兵,一彪由羌人楊秋統帥,另一彪氐人,統帥卻是苻堅的昔日太子,苻宏字永道。”
“世上只有蒲宏蒲永道,再無苻宏苻太子。當年馬渡長江,我的貼身隨從不願再跟我鑽進深山老林受苦,我把太子印信、禁軍虎符都給了他,打發此人往投晉室,讓他自去謀一份富貴——有人冒名頂替,順帶能徹底削平我在塵世間的籍貫。”
“那年,我父親還不是大秦之主,誤走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