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瞥見劉毅,鐵鱗騅繞到點將台下,朝劉毅懷裡扔去一個血紅包袱。台上,司馬文思大喝道:
“營中無令馳馬,當殺!”
言畢,一隊兵士圍上劉裕。武場之上,驚動八條好漢,齊亮家夥,大噪出陣。小臧熹按劍,老虞丘拔鞘,孫處提著燕平刀虎視眈眈,劉鍾舉了九股叉殺氣騰騰。蒯恩拉了丁午,也不與那小將纏鬥,一起衝上台邊;另有兩個九尺大漢左右護擁劉裕:王鎮惡張弓,到彥之揉拳,宛如廟前怒目金剛。
“誰敢動我大哥?先問蒯恩手中長矛!”
徐羨之見劉毅仍不言語,急忙跑上點將台,向孫無終恭敬一揖,道:
“將軍明鑒。昨夜逃兵出營,是此人領了劉毅校尉之令,前去追殺;方才他匆忙回來複命,因此不曾下馬。”
“劉毅,這兒郎,雙刀快馬,可是你剛剛所說之人嗎?”
劉毅波瀾不驚,道:
“正是。”
司馬文思剛折了昆侖奴這員家將,心裡還在惱恨,不禁插話道:
“耳聽為虛,說什麽萬夫不當之勇?此人在北府軍中,現居何職?”
“白身。”
司馬文思笑道:
“蜀中再沒大將,還有廖化堪作先鋒。這小小一名軍卒,何來斬將刈旗、先登陷陣之能?我平生最恨那滿口大言的賤民……”
“正好今日點將演武,一試便知,看看不妨。”台上,少年將軍正色道。他也不管那北府副將司馬文思的眉高眼低,又望武場中的親隨大呼道:
“且驗驗他雙刀的成色!”
圍兵退下,丁、蒯眾人各歸本陣。劉裕手捉雙刀,小腿肚子輕磕馬腹,飛也似的衝回武場。
鐵馬馬快,眼看兩馬錯鐙,那小將不慌不忙,撥手端槍。單手一挽韁繩,紅馬再舉馬蹄,小將自高處扎槍而下。
劉裕駒影短刀劈擋,馬塵長刀側刺小將;小將急轉馬頭,險些挨了這記長刀。這一攻一防,乾淨利落,小將放開韁繩,將槍橫在馬鞍上,抱拳道:
“在下姓向名彌,冠軍將軍營、劉敬宣將軍帳下校尉。未請教?”
“使的好槍法,我卻當不起你這雙拳一抱。向彌,剛才槍尖直朝我左眼來的,你使槍未免太過陰僻。”
向彌再次綽槍在手:
“沙場輸贏即生死。已饒過你兩個兄弟了,別怪得罪。”
“三十合之內,砍不落你下馬,再報我姓名!”
那向彌只要搶佔先手,槍頭說話間又突向劉裕馬前。一點眉攢二刺心,三扎臍肚四撩陰,五扎磕膝六點腳,七扎肩井左右分:這杆長槍運轉如龍,繞圈照劉裕招呼。馬背上使長兵不同馬下,轉不得身,上不得步,全靠以腰為軸,揮杆扎刺。
刀槍相交沒有十合,劉寄奴左劈右擋間,黑馬已然悄悄近了紅馬。
長槍一砸,劉裕用短刀刀脊接住,向彌忽然變砸槍為點槍,疾震長刀,意圖使劉裕持刀的右利手動搖。
槍尖再一挑,劉寄奴中門大開,向彌又把槍杆一點,槍尖轉瞬將要挨上劉裕咽喉。黑馬馬頭一擰,劉裕上身壓低,槍吟聲擦著耳朵飛過;駒影短刀隻一劃——用的卻又是刀背,重重擊打在向彌腹間。
向彌頭下腳上,立時墜馬。
三軍歡呼。
點將台上,眾將面色各異;孫無終凝視劉裕雙刀,若有所思。
“我乃京口劉寄奴,鐵馬如此,如此雙刀!”
那向彌猶有不平之意,槍尖掄個半月之形,向黑馬馬背上橫掃而去。劉寄奴也不欺他,翻身下了馬,叉刀夾住他槍。
二人角力,向彌膊上頸上,青筋暴起,臉上太陽穴也努得突成旮瘩——休想壓低槍杆半寸。
劉裕面如平湖,氣不微喘,眼瞅槍杆都要被他拗斷了。這向彌急抽出杆子,搖動槍頭,撥草尋蛇般崩向劉裕心口。劉裕不退反進,刀刀精確隔開了向彌槍刺;向彌又連連猛扣槍尖,鳳凰三點頭,仍阻擋不住劉裕近身。
長刀劈落眉間,向彌把槍尾挑開,翻身回馬一槍——身未轉回,槍已疾出!這槍來的凶險,劉裕俯身蹲踢,將將避開殺招;這一腳結結實實把向彌踹翻。
劉寄奴只要揚名,並無殺心。咧嘴一樂,灑脫上前,伸手就去拉向彌起身。這向彌猶在懊惱,忽地一把推開劉裕,大喝道:
“當心!”
回頭看時,卻見那司馬文思早已湊上武場,劉裕曠日不見敵手,才和向彌廝殺地起興,竟沒留意。司馬文思一把寶劍在手,砍劉裕不中,劍尖深深楔進了向彌的肩骨。
環顧左右,十來個兵丁強去牽鐵馬離場。劉裕顧不著馬,司馬文思策馬繞劉裕奔馳,劍劍狠毒,招招要他性命。
點將台前,劉毅大呼道:
“劉寄奴,這是我北府軍副將大人,快退下!萬不可與文思公爭鋒!”
劉裕心裡躊躇。這司馬文思武藝粗疏,過不了劉裕一刀,劉裕卻隻知躲,倒提雙刀,沒了半點方才的意氣。
北府上下,久遭司馬文思淫威。吃糧當兵,挨些校尉操練,受點軍法管束,本來無可厚非;只是這司馬文思掌管全軍錢糧,常常厚此薄彼,遲延不放、少放軍餉,中飽私囊。武場一圈,各營將士沉默不語,皆恨劉裕無膽,不敢在場上宰殺了這喝慣兵血的司馬小兒。
“漢子,中場休息一下吧,本將軍和你說句話。”
司馬文思寶劍忽停,喘如豬狗。文思低語,道:
“你若能詐敗離場,別妨礙本將軍的大事,我就重重地賞你;再聽不懂話,今天你離不了營門。”
劉裕厲聲道:
“將軍有令,豈敢不從?只是我那些弟兄們,方才已把性命托寄在武場了;更見一錘一矛,不惜身死,也想博出個功名富貴。我劉裕本不愛錢,也不愛權,更不怕死。今日之事,在我眾位兄弟,不在我劉裕一人——
北府帳下,十萬流民從軍,哪一個不是抱鞍而眠、帶甲而起;日夜操練,都為殺敵報國,建功立業。
孫無終將軍大會三軍,武場點將,今日之事,劉寄奴不願絕天下寒門子弟之望!
令尊司馬休之,官拜龍驤將軍,鎮守歷陽城,拱衛京師;將軍年少有為,當職北府副將,八州錢糧,轉運將軍麾下——身為人臣,富貴已極,何苦親下武場,與寒士爭名?”
司馬文思臉色大變:
“你這胡言亂語、不識抬舉的賤民!”
“我們確有官職、家世的貴賤之別,但世人皆血堆肉長,三魂七魄,卻無高下之分。
今日將軍高居馬背,頤指氣使;劉寄奴蹉跎土塵,命如草根——
我比你少的,只是個好爹罷了。奉勸將軍,不論身處何境,切記滿自招損,謙能受益。社稷未定,天下事不可知也,何為貴?何為賤!”
司馬文思大怒道:“你是哪裡來的村夫蠢漢?看劍!”言罷,唰的一劍,劍光又朝劉裕頭頂飛來。劉寄奴不急不躁,長刀一隔,短刀順下,當啷一聲,那寶劍登時斷為廢鐵兩截。
點將台上,那司馬文思的一眾狗腿子偏將,生怕金主性命有失,各自策馬提槍,慌忙一擁而上。
“王鎮惡,顧好我弟兄!蒯恩,你們老實待著!”
鐵鱗騅畢竟龍駒,掙脫開幾個軍漢,呼哧呼哧跑回劉裕身邊。
劉寄奴翻身上馬,卻不急迎戰,策馬繞將台狂奔,口中大呼:
“孫將軍!眾將殺我,以多欺少,是拿職權逼我,還是以刀槍考我?台下北府男兒,人人臨場見證:真以職權逼我,我劉寄奴下馬受縛,罪責一人承擔;若將刀槍考我,白刃無情,如有差池,傷了這些將軍性命,又怎麽說!”
孫無終將軍,虎目挾威,巨嗓如雷:
“既是演武拜將,生死憑天,不乾軍法!”
武場上,眾營的軍陣都亂了,真個人山人海,圍場如小山。喊殺之聲,呼喝之聲,大小校尉罵詈之聲,掀天裂地。劉毅倒彈武琵琶,霸王不必卸甲,管他十面埋伏!更有金鼓急擊, 篳篥蕭殺,司馬氏京城中帶來的虎士狼兵們,高嘶怪吼,拍馬一齊攻向劉裕。
馬塵起又落,琵琶急複緩。
眾兵皆迷了雙眼,擦亮招子爭看,滿場碎肢敗甲、墊腳人頭。
午時未過三刻,點將台上大旗獵獵;雙刀連打北府七十二將,日不移影。
血浸布衣,和汗而紅。萬人大駭中,屍山血海裡,劉裕雙刀歸鞘,策馬馳上點將台!
“西觀陘塞凡三省,
南北神州六百皆一統。
男兒馬上取功名,
試問王侯將相寧有種?
血碧沙晶塞草茫,
昨日前軍擁洞朗。
天山百戰弓橫雪,
胡烽數載甲凝霜。
疆塵未淨瀾濤起,
滇雲雖散島汐長。
直按腰間雙秋水,
為君陣斬樓蘭王。
今冬三趙募年少,
少年賣馬漁陽道。
蹉跎劍柱食無魚,
蹭蹬天涯身似草。
待化龍蛇先化萍,
不握彩筆反握刀。
青門負鐧發紫陌,
銀鞍仗氣縱黃驃。
豈少孤城落玉笛?
孰知雁足緩與急?
久入江南肝腸軟,
常以別離送別離。
細顧鄉書十五行,
遠去常山三千裡。
年年淚下水西橋,
逆旅如家家如寄。
君不見
躍馬劉郎忽老革,
流光欺人苦太多。
莫待青絲糅白雪,
把酒金樽湛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