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江漢,
急濤惡瀾,
立身何難。
拔劍擊柱,
情如木石,
平湖似面。
披發狂歌,
行吟澤畔,
騷人幾回客遷?
飛騏驥,
豺狼當路,
心高豈怕攀援。
折腰摧眉,
鞠躬車馬,
換取三兩酒錢。
二十六載,
南北驅馳,
風波渡險灘。
時又端陽,
春秋太速,
日月忽其不淹。
惜年少,
刀鋒正利,
劇飲能餐。”
檀道濟,生於江夏郡的檀家塢。
老家帶個塢字,正是大晉南渡後,檀氏流民在江夏郡聚眾自保的塢壁。桓玄自從掌權西軍以來,掃平了屬地裡的大小塢堡;檀家塢空有個塢字,這些年也屬江夏郡裡的桓家官吏所轄。
天下姓桓還是姓司馬,乾不著流民的屁事。檀家塢的流民,轉為傭耕為生後,亂世裡好歹有口飯吃。
檀道濟二十一歲那年春天,荊湘之地出了三件奇事。
其一,是江夏隔壁的南平郡,自郡守以下大官小吏,一百七十九顆人頭滾滾落地。有人說,這些大人遭了天誅,是仙兵神將點了他們的油膩天燈;有人則說是山妖野怪和水匪山賊的做亂。
桓玄卻把這事兒歸結為民變。水能載舟,如今南平的船翻了,桓玄卻對治下的賤民們不剿反撫,停了開春的征糧。江陵城下,北府大兵壓境,軍糧不收是不行的,只是從南平之事後,桓玄變征糧為購糧。
亂世軍閥,拿錢買糧食,於百姓而言屬實稀奇——這便是第二樁奇事。
第三樁有點玄乎,出在檀道濟的老家江夏郡。
大佬桓玄快過生日了,這些天,西軍的各個州縣都很緊張,大大小小的衙門都掛上了“距離桓將軍生日只剩xxx天”的激情備戰條幅。
江夏緊貼江陵,是個駐有重兵的大郡;江夏郡守郭銓,也正是桓玄的心腹愛將、西軍頭馬。
三節兩壽的將軍賀禮,各州郡千篇一律是金銀珠玉、奉錢百萬,顯不出新意,更顯不出心意——為何獨獨他郭銓能遠離無情戰場和荒僻之鄉、領了富庶地方的封疆大吏?為官之道,一字記之曰心。
當其他州郡每次傻乎乎孝敬金銀珠寶和當地土產時,郭郡守搞來的,是兩個頭的靈龜、並蒂蓮的芙蓉、三條腿的蛤蟆、九個穗的嘉禾。今年更新鮮——
江夏郡農家,有馬生雙角,馬毛旋圈如麒麟。
金銀之外,郭銓郡守又獻上了這樣的重寶。桓玄一見心想,狗日的化麟,司馬化得,我化不得?祥瑞啊。
郭銓愈加受到桓玄親信。
這一年,春風又過檀家塢。
檀道濟在外已經半年了,塢裡人都知道,他和兩個哥哥一直在隔壁州郡幫人傭耕。這年春天,檀父一病不起,叔叔按著檀道濟留下的地址去尋他兄弟回家奔喪,到了異地,卻意外查無此三人。
叔叔哪知道,他檀道濟離家半年,實則在江北落草為寇。
落草,屬實是相當危險的工作,檀氏兄弟三人自出家門,便決定把雞蛋分開籃子盛放。故而長兄去會稽,二兄去淮南;這幼弟打小莽撞橫行,兩把鈍刃斧頭,一匹青鬃肥馬,從此笑傲胡邦,獨行後秦。
檀道濟本是晉人。
大晉去年改的稅制,由三石米改為了五石米,桓玄的西軍跟著改了:亂世糧就是命,多繳的這兩石米,往往就難死一個拖家帶口的農戶。
正因這兩石米谷,檀家兄弟便糾集了十來個江夏後生,瞞著鄉裡,齊去江北剪徑,做起來沒本錢的買賣。
等他得了消息趕回檀家塢,亡父的靈棚都已拆乾淨了,整個塢堡也空無一人。兜轉到村後的谷場,全塢百姓圍聚,中間兩個谷囤,谷囤間盤腿坐著一名小吏:
“各位高鄰,大家都是江夏郡裡本鄉本土的,我知道大家夥不容易。只是郭郡守一紙令下,這糧價也不是咱能定的……”
眾人議論紛紛:
“西軍的境內,別的州郡收糧,定價都是每石八錢三分——怎麽到了江夏,郭銓郡守卻隻給大家夥兒五錢?”
“春耕還沒開始呢,這點過冬的糧食一交,換來的那幾錢銀子,得養活全家三個月的性命。若是秋收時派購軍糧,他私吞咱們三錢三分銀子,吞也就吞了……”
“這才剛剛開春,地裡一粒綠芽都看不見;按現在的糧價,這五錢只夠我們去買兩個月的米,剩下的個把月,讓我們喝西北風嗎?!”
“閉嘴!”小吏憤而起身:
“北府兵臨江陵,轉眼就要打過江夏。你們踩著桓將軍的土,種著桓將軍的地,這軍糧,強征又如何?何況是那桓將軍拿錢來買,八錢也是買,五錢也是買——強征你們幾石糧食,本來是西軍的本份;給你們幾錢銀子換糧,自然是西軍的情份!有誰再敢議論軍政,那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眾人尚在喧騰不止。
小吏忽然一記側踹,緊接著狗腿後蹬,兩腳把那兩個谷囤踢的搖搖晃晃,米谷的錐尖有如金山崩頹,當時落下來簌簌的糧米。
老農們揪心般疼,彎腰曲膝,趴在地上一粒粒去撿那飄飛的米谷。唰的一聲,老農們覺得晃眼,抬頭只見小吏拔出了雪亮的官刀:
“從這谷囤錐尖落下的糧食,都算火耗,我看誰敢撿?再去籌糧來!明早前,重新把谷囤堆成圓錐。大家夥多多擔待了,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這碗吏職的官飯吃不飽,照例不得不踹上那兩腳……”
夜已深,谷場上飄落的糧食早被小吏掃走,幾個農夫猶自趴在地上撿拾漏網的谷粒。午後那小吏“淋尖踢斛”,再讓塢中百姓填上火耗的谷米,檀家塢雪上加霜。
人餓,畜牲更餓,一隻禿雞深夜不睡,來谷場撲騰,也和農夫們爭奪飄灑在地的漏網谷米。一農惱恨那禿雞爭食,脫隻破鞋瞄準了向禿雞打去,半空中那鞋子卻被人截了胡。
“叔叔,造孽的可不是這雞啊。”
救下這禿雞的,竟是條大蟲一般的漢子。此人生來力大性急,去年就因繳糧時,和那吃大鍋飯的鬧了口角,持樵斧砍死官差,連累家中兩個兄長同他逃往他鄉,聽說是去傭耕謀生。他走時,除了兩位哥哥,鄉裡還有十來個棒後生甘願跟隨——父親身故,叔叔聯系不著兩個長侄,只有他一人孤身回鄉。
檀道濟年方二十一,身長八尺三寸,冷眼吊睛,高顴銳目,一張綠臉雖有二分菜色,隱隱卻顯出衝天的凶惡。
農夫歎口老氣,翻身坐在涼地上,伸了腳,檀道濟跪著給他重新穿好了那隻破鞋。農夫道:
“今日之事,一如往年,年年複年年。你漂泊這半年,真是長進了,知道不能遷怒給畜牲,衝動無用。”
檀道濟扯下田壟邊桑樹的一片葉子,折了兩折,又用桑枝穿了桑葉。撅嘴一啾啾,禿雞朝他奔來,檀道濟一把扯住那雞,用桑葉罩住了雞頭。放開手,禿雞隻作胡亂撲騰,低頭卻再看不見地上的米粒。檀道濟道:
“農家子弟,畢竟一葉障目。叔叔心裡一定也在罵那小吏是禿雞一樣貪得無厭的畜牲,卻不知吏上有官,官上還有官。往日殺人,隻為一時之恩仇,如今全塢的性命都系在那三錢三分的銀子上面,好勇鬥狠,究竟不是辦法……”
農夫喟然道:
“你也去墳前祭奠過你爹了,你身上背著官司,過了夜,就趕緊走吧。你年輕,還能走,該走便走——也告知你兩個哥哥,腳下莫遲留,不要等到我這個歲數,想拔腿,也沒了力氣。”
“叔叔昔日是北府抗秦的好漢子,雖老不衰。眼下這事,您甭急,我趁夜出發,這便去趟江陵……”
“你去江陵乾甚?”
“我想,小衙門講不了道理,大衙門總能講。此去,會會那桓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