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荒草,
百年流水,
魂斷夷州。
日暮江山,
筵席都盡,
把酒看吳鉤。
塵黯貂裘,
霜蝕寶劍,
韶華轉眼白頭。
忍回首,
邊雲塞雨,
海波懷抱半生休。
甲午謀國,
徒稱鄧禹,
三軍傾沒堪羞。
王侯將相,
門戶私計,
此外浪裡漚。
不管烽煙,
秦淮香軟,
五更尚囀歌喉。
付談笑,
屠龍術賤,
明珠莫投。”
江陵城外的北府大營,有瘦削校尉,月下觀刀。
此刀長五尺,刀名“馬頭塵”。
刀把密纏南海鮫魚皮,刀鐔形狀是睚眥的獸吞,鐔前兩尺不開刃。刀鋒映於月下,五彩燦爛,有分金錯玉之利,只是久矣未飽敵將之血。
白發老卒,腰提吳鉤走入校尉帳中。
“虞丘,寄奴西去多久了?”
校尉輕叩長刀,刀間似有龍吟。
老卒開大了帳簾,擁滿天明月入懷,放萬裡江風入帳:
“整整一個月了。”
校尉歎息道:
“一個月了。個把月過去,西軍北府十來萬人蜂擁在這江陵內外,戰又不戰,退又不退。”
老卒微笑道:
“盤龍校尉,天下大勢不在朝夕,且別惱怒。這荊州根基不穩,桓玄又心思深重,不是乾坤一擲的貨色;西軍想等,等朝廷有意與他媾和,拖來些高官厚祿、真金白銀,他好把手下地盤再經營得根深蒂固些。北府的大將們更不願打,仗打的快,他們掙什麽……”
“一個月按兵不動算什麽,已經八十年了。”
劉毅道:
“自從五馬渡江以來,荊州亂了七十八年。大晉雖偏安江東,幅員仍有三百萬裡;國家之基,在於江、淮的兩道防線。淮水沿岸長年匪患,長江防線更是被各路封疆大吏牢牢把持著上遊中遊。立國至今,天下動蕩,荊州孤懸江漢之間,七十八年了……
我劉盤龍是個粗人,在我眼中,這條長江,就像一條鎖鏈,栓了大晉七十八年。荊州這座江陵城,更像一枚嗓子眼裡的魚刺——
東出建業,直逼京師;南臨武陵,虎視百蠻;西通巴蜀,相隔不過百裡;北鄰姚秦,不言而喻。
北朝群雄逐鹿,很難說,一二年沒有天驕之子提兵從荊州南下。眼下是內鬥,等敵國的戰端一開,大晉如果沒有強大的機動能力,長江中遊與淮水南岸的兩道防線,很難首尾兼顧。
自從司馬家南逃,為了一門一戶的苟且偷生,荊州之地往往封給外臣外將,眼前這個地方,一直是皇帝老子玩弄政治的籌碼。三方共贏了:朝中權臣贏了,手握部分軍權的武將帶兵出鎮外州,沒人與他在廟堂上爭權奪利;外臣外將也贏了,入主這天下要害之州,龍驤虎視,高下在心。軟弱的皇帝更是贏麻了,朝內朝外,形式平衡,再也沒人能輕易把他從龍床上面一把薅下來。”
虞丘進取下兜鍪,搔搔滿頭雪發,閉目追思往事。老虞丘道:
“當年淝水之戰,前秦兵分兩路,一路由苻堅親領精銳,主攻淮北;另一路則佯攻荊州。前秦的分兵一路攻破江陵,險些順流而下京城——若非車騎將軍在淝水大破苻堅,攻下荊州的敵將著急北歸爭奪地盤,如今這天下形式,屬實難說。”
劉毅橫刀置於膝前:
“家國天下,國仇大於私仇。國家之利大於一姓之利,天下之利大於一切。
淝水之戰後,謝玄收攏了三十五個軍幢、十八州兵、四支馬軍、十二支水軍,水陸並行,北上追殺苻堅。大晉慫了太久,謝玄當時,是要以敵國為磨刀石、為淬火爐:
馬步突擊、輕騎迂回、戰車策應、重步兵掩護、水戰與野戰軍幢配合作戰……兵法千變萬化,謝玄舉北府大兵,將諸種戰術熟練結合,追亡逐北,兵鋒直抵洛陽。
淝水之戰,立國立威,一戰開數十年海內太平。
數十年太平歲月,卻搞的將不知兵、兵不習戰——虞丘進,數不清老了多少當年的年輕人,你,也許就是未來的我。
你我眼前這座江陵城,不失為北府的答卷。這一次,我們太需要一場戰爭來檢驗、來證明、來解決一些問題了!
桓玄少年老成, 劉牢之態度曖昧,二人皆按兵不動。桓玄身後還有蜀地的大晉軍將觀望風頭,劉牢之左右也有謝琰和司馬休之作壁上觀——江陵是個局,二人設局之後,天下翹首,坐待破局。
現在不是荊州賦稅加不加、京口房價落不落,不是糧米貴不貴,不是草料買不買,不是乾卿底事,不是與我何乾的問題。大晉二十萬全部精銳都擠在江陵城下,這關乎每一個大兵小將的前途命運,也關乎每一位匹夫匹婦的天下興亡。
今日不是五馬渡江時,掛羊頭賣狗肉的“臥薪嘗膽”,也不是建國之初朝廷被權臣、邊將輪番飛龍騎臉的奇恥大辱,更不似當年淮河北岸秦晉對圓、淝水之戰短兵相接。這一戰,也許是光武大破公孫述,也許是魏武赤壁走華容。
大晉太老了,我多希望這一次,北府可以打出這拳,一拳砸爛晉朝的舊世界,重開別樣序幕。”
虞丘進提起幾案旁邊的馬塵刀鞘,輕輕遞與劉毅。刀鞘樸木所製,外表古拙,鞘內暗暗綴金嵌銀。虞丘進道:
“手執利刃殺心自起,持刀之人,卻不能不察,必須先行警醒。王者之刀,需要刀鞘,對王者本人來說,刀鞘比刀身更為重要,寓意戰鬥的最終目的是和平。”
遠眺帳外江陵城中,忽有萬丈狼煙,衝天而起;北府軍將,紛紛出營圍觀。月下一隻摩雲白隼,繞開楚天的熱鬧,振翅飛來劉毅營帳。
解下鳥足上纏繞的小箋,劉毅面色古井不波:
“可這一次,我很好奇,何時能拔刀出鞘,馬渡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