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率領十幾人斷後,掃除痕跡,有幾個癱倒路邊的兄弟被近衛兄弟背起,繼續前行,好在風雪天亮的比平日要晚了許久,直到進了呂梁山深處,河谷中有山脈阻擋,少了風雪,瑟瑟發抖的眾將士才算看到了些許的希望。
前行探路的近衛總算找到了輜重營的胡大錘,所備的只有乾糧,不敢生火,可是有總勝於無,再說此刻已是天色大亮,隊伍隻得在山谷中隱蔽休息。
雲舒趕到,四下打量這處山谷,兩側山梁猶如兩隻巨掌將谷底籠罩,谷外雪花紛飛,而這裡倒是極少。
雖是險地,但也沒法子,隻得等兄弟們恢復體力,否則如遇危險,便成了案板魚肉。
雲舒在谷口處就著草草吃了一點乾餅,秦慕陽靠近雲舒在背風處挨坐在一起。
雲舒低聲問道:“慕陽,朝廷兵馬為何夜襲你們?”
秦慕陽英俊的臉色此刻已是滿臉疲憊,苦笑道:“少主,朝廷真的好算計,個個番衣番帽,突厥打扮,從背後和南邊突然殺到,擺明了就是假扮番賊,將我等置之於死地。也多虧少主早有算計,西岸長城西北沒有賊寇把守,如若是平常季節,我等會無一生還。”
“損失了大概有多少個弟兄?”
雲舒不問則罷,一問之下,秦慕陽雙目沁淚,哽咽著道:“跟隨我們的真的是些好弟兄,個個悍不畏死,單憑著一股蠻力與哪些兵卒廝殺,倒下去了連同降卒近千個弟兄,隻回來了區區不到三百人。”說著,秦慕陽的熱淚滾滾而下。
此刻滿身血汙的雲峰也在二人身邊坐下,斜倚著冰冷的巨石喃喃道:“少主,慕陽按照你的吩咐將一個身材相貌與慕陽相仿的梁國士卒,殺死後更換服飾,懷中塞入官憑,借屍還魂,不知能否騙過朝廷?”
雲舒聽罷,久久不語,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天空中的雪花。
無情的風雪吹打在雲舒的臉龐,零散的長發在寒風中飄蕩起伏,魂穿,該死的魂穿,與這個時代是那麽的格格不入,自己晃然一無所知,一無所有,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愚昧無知,何等的荒唐可笑。
依附於自己,給他們帶來的是什麽,是顛沛流離,是居無定所,是聚眾造反,推倒這個封建的王朝,骨子裡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別永遠也很難改變,就像後世見人就膝蓋酸軟的奴才一樣,除非有一個天下大同的文化傳承,有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制度,否則一切都是空談,是臆想而已。
自己的魂穿,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麽,什麽也沒有,反而是近千條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一個月後龍王山。
雲清,雲峰,秦慕陽自從秘密回歸以來,倒是一切如舊,鐵豹營也早就歸隱於後山。
可是令人膽寒是雲舒自從回歸以來便再也沒有說一句話,龍王鼎上更是不準任何人踏足半步。
雲清幾次意欲探視,皆被雲舒推搡而出,怒目而視。
多日後。
眾人再也按捺不住,冒死聯袂而至龍王鼎上,四處找尋均不見雲舒身影,雲清更是心急如焚,瘋魔般施展攀岩功夫,最後在山後懸崖處發現端倪。
呼喚眾人後,只見百丈懸崖邊上整整齊齊放著一摞衣物,雲刀下壓著一封書信,秦慕陽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拆開讀來,只見其書曰:
諸位兄弟,自從我闞雲舒恢復神智以來,盟兄弟不棄,舍生忘死,肝腦塗地,余心難安,實不忍眾兄弟陪我亡命天涯,余今決意,追隨先父而去,侍奉先父於九泉之下,如眾兄弟貪念往日恩情,就好生存活於天地之間,我與先父天上見之足慰平生矣!
闞雲舒本就該死,如今償他人所願,朝廷定然會為我江淮軍昭雪,你等便可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於世間,如心中有我闞氏父子便聽吾言,化整為零後分散於江淮各地,娶妻生子,繁衍後代,也不枉人間一遭。
父怨死,母早喪,雲舒無牽無掛,舒乃一不祥之人,王屋村,陸家莊,龍王山,偏頭關,死者冤魂縈繞雲舒心頭,一死百了,再無事端。
余有幾事交代,望眾兄弟念舊情遵循之。
善待米環及族人,獵鷹可百裡示警,豢養鷹隼者謂之奇人,可至海州地好生安置。
清弟,切記為兄之言,與綠萼成家立業,繁衍生息,並替我寬慰若雲,讓其尋良夫托付余生,替我而活。
峰哥,慕陽雖非家父所生,也乃假子,散金錢慰死者,率余眾歸於江淮,方正,樂魚無憂兄已去海州安身,所帶金錢足可安然一生,打魚撒網於東海之上,繞兒膝下於朝日之中。
吾無憾矣,各位兄弟,來世雲舒再與諸位把酒言歡。
闞雲舒絕筆
昔日江淮軍眾兄弟聞聽著秦慕陽如泣如訴的雲舒絕筆,早就癱坐在崖頭之上啕嚎大哭,泣不成聲。
雲清,雲峰齊齊跪倒在懸崖邊上,默默翻看著雲舒所留之物,雲刀,指刀,三棱刺,白色皮裘,羊皮與圖。
一片陰霾籠罩在龍王山上下,諸位兄弟說什麽也要尋得雲舒屍骨,入土為安,否則眾人哪個會心安?
果然懸崖下在一堆屍骨中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首,身材,穿戴,肌膚的白皙度可以確認是闞雲舒無疑,眾位兄弟再次跪地哭拜暈厥者不在少數。
痛定思痛後,雲清,雲峰率領眾人將骸骨煉化,紅色包裹收納後,便在初春之夜按照少主信中囑托各奔東西而去。
偏頭關之戰半月後。
長安皇城太極殿,李二穩坐朝堂,今日臨朝,文武五品以上官員分列兩邊,李二威嚴正坐。
兵部尚書杜如晦出班奏道:“啟稟聖上,昨日兵部接北部晉西偏頭關守將常自孝塘報,新任遊擊將軍雲舒尊聖命率眾北上一舉收復偏頭關,梁師都部,突厥部不甘後突然夜襲,雲舒率眾抵抗,終是寡不敵眾,全軍覆滅,常自孝將軍趕到時為時已晚,拚死從突厥部搶奪回的屍首,從隨身攜帶的官防文書確認雲舒將軍業已戰死。”
朝堂嘩然,李二臉色更是難看,重重一拍龍椅怒道:“賊子大膽,梁師都宵小之徒,屢次三番攛掇突厥部犯我邊界,劫掠我百姓,屠殺我官兵,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定要將其生擒活捉,已解朕心頭之恨也!”李二聯想起渭水之恥,很是不悅,對雲舒之死一概不提,小小一個遊擊將軍猶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
房玄齡出班奏道:“聖上,遊擊將軍雲舒及九百多個將士殞命沙場,該如何慰撫請陛下示下。”
李二臉色凝重,看不出絲毫變化,正言道:“雲舒將軍乃是昔日江淮軍闞棱之後,據查這闞雲舒本性癡傻呆愣,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怎會統領兵馬,難道不會是有心從中作梗不成?傳諭擢令中書省,門下省,民部,吏部,兵部核查後頒發旨意,如若真的是有冤屈,依律昭雪,昭告天下。手下將士按慣例加倍封賞,免除徭役。如若是有心人假冒,夷三族,以儆效尤!”
房玄齡望了一眼如老僧入定般的秦瓊,殿下眾位臣子都慌忙間齊聲迎合,也隻得躬身附和道:“陛下聖明。”
此刻從朝班中站出一人,面如重棗,身材高大,一甩袍袖朗聲道:“陛下,如此避重就輕,怎可治理天下,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何以服眾?”
李二見此人出列,心中就是一驚,不失禮儀的緩聲問道:“魏愛卿,此乃何意啊?”
“陛下君臨天下,當仁義治國,昔日江淮軍舊部輔公炻反叛,假若闞棱,吳王皆是反賊,又何故投靠朝廷,再說江南平定,這闞棱當屬首功,姑且不論此後人得失,難道皇家就可隨意奪人家產錢財而如此心安理得?”三品諫議大夫魏征義正辭嚴,毫無避諱皇家顏面。
李二面色陰沉怪異,有些心虛的望著殿下臣工,面帶惱怒魏征的同時也不免沉思良久,最後自圓其說的哈哈一笑道:“魏愛卿言之有理,這江淮軍杜伏威,闞棱,王雄誕等人乃昔日梟雄,為我大唐出生入死,該查明緣由,按律封賞,否則會令天下將士寒心,無忌,玄齡此事由你二人負責查證,昭告天下。”
長孫無忌,房玄齡趕緊出班躬身領命。
“魏愛卿直言納諫,心系大唐,朕心甚慰,各位臣工當如魏公,兢兢業業,恪盡職守,造福萬民!”
文武百官齊聲應諾。大殿之內總覺得有一種詭異難測的氣氛籠罩。
不日,大唐境內盡人皆知,尚書省,門下省頒發詔書,曰昔日江淮軍大將軍闞棱乃是冤死,昭雪以示清白,諡號為烈,追封齊州開國縣公,其子從五品下遊擊將軍闞雲舒為國捐軀,追封從四品上破虜將軍,莒州縣男,於齊州城南玉嶺山修建父子廟,供後人觀瞻。
小將軍王雄誕衷心有加,被反賊勒死於丹陽,追封丹陽太守,諡號為義,其子王正果封為越州都督,從五品下等等等等褒獎之詞。
渾渾噩噩,居無定所的魂穿之人闞雲舒從此銷聲匿跡,歸於塵埃,相忘於江湖之中。
正所謂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真正壓垮雲舒的是跨越茫茫千年的意識鴻溝。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雲舒無情冷漠的眼神中消逝,雲舒是個軍人,骨子裡渴望的是和平,雖然從來沒有對死亡的懼怕,可是無形的道德綁架,良心發現,折磨的他再也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世界。
影視劇,小說中所描繪的鮮衣怒馬,封侯拜相,衣錦還鄉,快意恩仇越來越是遙不可及,心中對哪些依附於自己的生死兄弟們那種視死如歸凜冽的眼神,對雲舒來說是種無形的枷鎖,可憐可歎的同時又有些可悲。自己穿越千年給他們帶來的是什麽?雲舒捫心自問,沒有,什麽也沒有,有的是一個個枉死的冤魂。
所以雲舒選擇了逃避,芒鞋竹杖,孑然一身,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哪些兄弟從此也不必為效忠所羈絆終生,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著。自己也可以放下包袱,來看看這個真正的大唐。至於王若雲,楚嫣兒等人雲舒既然已經決意死去,就不想拖泥帶水的橫生出那些別樣的漣漪,他們是這個時代的人,而自己是個另類,格格不入的思維碰撞下的結局是禍不是福,還是各自安好,自求多福吧!
對於女人,雲舒提不起半點的興趣,日久生情是有道理的名言,再深的感情都經不起時間的打磨,哪些海枯石爛,忠貞不渝的故事,也只是一個故事,是的只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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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元年,春。
長安城東南三十裡滻河西岸鳳棲坡,此地東臨滻河,西依東陵,雖是山清水秀,卻也人跡罕至,難見人煙,皆因延興門東南墓地成群,陰氣濃鬱,然而就在這坡嶺縱橫,松柳密布,滻河西岸蘆葦飄飄之間,有一處農莊,名曰鳳棲莊。
荒草淒淒,雜樹掩映,十幾戶破落佃戶雜居在坡上坡下,或者在農田旁,抬頭見天,四面透風的破舊草房無處不透著淒涼苦楚,破衣爛衫衣不蔽體的莊戶人在瑟瑟風中顫抖著萎縮在草堆中,掀開翻花的破袍子從夾縫中尋找著虱子跳蚤,黑漆漆的指甲蓋一擠,發出啪的一聲虱子爆裂的聲響,心中抒發出一陣快意,仿佛大仇得報的酣暢。
沿著滻河西灘,前行四五裡地有一高崗,崗上雜棘橫生,裡出外拐,偶爾幾株翠松掩映在泛白的樹叢中,給這片荒無人煙的關中大地憑添了幾分生氣。
崗前雨水衝刷出來的一處溝壑中堆積枯枝敗葉,外人不注意的是朝陽處有一黑洞洞的洞口,洞口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滿臉汙垢下掩蓋著一個秀麗的小臉,瘦小羸弱的身軀微微有些發抖的小姑娘,**歲光景,不時的抽動一下就出兩道清鼻涕的小鼻子,聚精會神的在地上寫畫著什麽。
這時從草洞中伸出一個同樣滿臉汙穢的腦袋,是個男孩,年齡大些,翹頭一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有些急切的問道:“妹子,瞎叔還沒回來?不會扔下咱們不管了吧?”
小姑娘抬起一對迷人的眸子看著男孩,有些生氣的道:“哥哥,不許這麽說瞎叔,瞎叔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才不會扔下我們呢?”說著努著小嘴故做生氣的樣子。
小男孩爬在洞口,一攏雜草般的亂發,咧嘴笑道:“愁兒,哥不是擔心嘛?”
小女孩站起身來,嘴上雖如是說,心裡也是有些擔心的掂起穿著草鞋如柴的小腳向遠處看去。
男孩爬出草洞,牽起女孩乾瘦的小髒手,一同向遠處眺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西邊日頭落下,兄妹二人滿眼落寞的偎依在草洞旁,那種令人恐懼的結果再也不敢提及,頹廢,無助,淒涼的坐著,任憑傍晚的寒風在早就沒有了知覺的身上略過。
“瞎叔——”一聲近乎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聲中,小姑娘猛然間起身便跑,誰知麻木的雙腿早已不聽使喚,一個趔趄便栽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磕破了嘴唇和著口水流下了兩道殷紅。
小男孩拉起摔倒的妹妹,便踉蹌著向前方奔去。
遠處地平線上露出一個金毛獅王般的碩大頭顱,不,應該說是頭頂著一蓬亂草的人影,來人漸漸走近,見其人發如蓬草,衣衫條條綹綹,卻裹的是裡三層外三層,臃腫的如同一團破抹布,手拄黑不溜秋的一根木棍,臉上更是讓人望而生畏,右邊獨眼宛如經年樹疤,凌亂如草的長發打著卷的遮擋住了哪隻約隱約現的,昏暗無光能夠看路左眼。
二小此刻已經奔跑到了這位瞎叔眼前,委屈無比的小姑娘早就張開了黑兮兮的雙臂,瞎叔見狀怕小姑娘再次摔倒,蹲下身來,扔掉右手木棍,左手中的破包裹,將小姑娘擁在懷中,誰知身形不穩被小姑娘撲倒在了地上。
小姑娘早就泣不成聲,冤屈的哽咽著道:“瞎叔,不要扔下愁兒和哥哥,愁兒聽話,愁兒聽話!”
瞎叔坐正身子,摟著小姑娘撫摸著小女孩凌亂的有些泛黃的頭髮語氣和藹的道:“愁兒不哭不哭,瞎叔不會拋下你們,咱們是一家人啊!怎會舍得淘氣可愛的愁兒呀?”
瞎叔伸出乾癟的黑手替愁兒擦拭著流淌下來的淚水,笑著看向旁邊眼角泛紅的小男孩道:“無憂,你看看妹妹,是不是跟和小花貓一樣的?”
小男孩看向正扭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妹妹,頓時破涕為笑的道:“瞎叔,愁兒的臉上哭花了!”
愁兒不以為然,伸出乾瘦的手臂緊緊攬住了瞎叔的脖子,再也不願松開,生怕瞎叔跑了一般。
三人相映成趣,笑呵呵的抱著小的,牽著大的向草洞旁走去。
草洞口外表看似狹小,裡面卻是別有洞天,利用水流衝出來的夾溝,上面鋪上粗大樹枝,覆以長草,歷經秋去冬來寒風中吹積的落葉覆蓋,倒是異常溫暖,再借助破勢,挖掘出來的一個足能容納四五人的洞穴,夜晚用荊棘堵住洞口,以防野獸入侵,倒是一處絕佳的窮苦人的避難之所。
瞎叔在洞壁上尋出火鐮,點燃一段透著油光的松枝,在松樹枝劈裡啪啦的燃燒中放出亮光照耀著小姑娘滿臉興奮的花臉,瞎叔打開破布包,拿出來幾個餅子,分與二人。
小男孩接過胡餅,心中泛酸,深知這個餅子的來之不易,瞎叔一路奔波數十裡地掏弄來這些吃食猶如至寶,捧在手中遲遲不願開吃。
瞎叔輕輕撫摸一下男孩亂發,裂紋的手指輕輕抬了抬,示意其快吃,男孩才將胡餅送入口中。小姑娘倒是吃的滿口語塞,腮幫子都有些鼓起,好像一隻受氣到了極致的河豚魚,樣子甚是可愛喜人。
小女孩一陣乾咳,好似有些被噎住了,瞎叔趕緊端起半邊破瓷碗將水喂到小女孩口中。
看著小女孩笑如彎月的眼睛,瞎叔愛憐的陷入了沉思。
自己曾經的兒子和眼前這個小姑娘仿佛大小,想到自己肩扛著兒子,兒子肉嘟嘟的小手緊緊扯住自己的雙耳,耀武耀威遊走在大街小巷上,哪是何等的令人羨慕,可是哪卻不是自己的親生。
攜手七八年的妻子受不了良心的煎熬,帶著孩子離開家門的時刻,自己內心中曾經的點點滴滴的溫馨被崩塌的一塌糊塗,孩子撕心裂肺般的那聲爸爸,讓自己是那樣的捶胸頓足,啕嚎大哭。陰差陽錯的婚姻,陰差陽錯的哪場宿醉,陰差陽錯的穿越……
他便是闞雲舒。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這便是闞雲舒。
兩小乞丐兄妹本家姓吳,流民中一對可憐人兒,父母在逃荒途中雙亡,雲舒見此二子可憐便遞給了他們兄妹兩個餅子,誰知這兄妹二人如遇恩人,每日裡便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雲舒來此人世,本就孤獨,與這兩個孤苦之人結伴浪跡天涯,也算同病相憐,於是便在此鳳棲莊前結草廬而居。幾日下來倒是覺得此兄妹二人本性懦弱純良,尤其是妹妹生性乖巧,聰慧可愛,雲舒漸漸將二子視為家人一般。
夜深人靜,春寒料峭,高崗東邊有一棵歪松,雲舒夜不能寐便經常在此地沉思,久久不能開懷自拔,腦海中經常出現電視劇裡哪些穿越先輩們的種種事跡,開疆擴土者有之,封侯拜相者有之,結杆稱帝者有之,什麽富甲一方,逍遙王侯,什麽遊戲花叢,雲舒隻想大罵一聲狗屁。
自己眼中的大唐盛世真的沒有看到,湧入眼簾的卻是哀哀白骨,衣不蔽體,是一副截然不同的畫面。
原本以為一個蒸餾美酒就能讓自己混的風生水起,富甲一方,誰知興不起半點風浪不說,還差點招來殺身之禍,深感懷璧其罪之危。
抬頭看朗朗夜空,背依歪松看向夜幕中的鳳棲莊中的哪十幾戶人家,那是一個黑白相間的世界,鳳棲坡下的一片梯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全部,周圍幾十裡地唯一一處有人煙之地,除了荒蕪的雜樹雜草遍布,就是高低起伏的山嶺在默默記述著曾經的過往。
鳳棲莊最東邊靠近河提的最大的那戶人家便是周家,應該是當地莊主,因為只有他家每日裡能看見兩次的嫋嫋炊煙。
且說這日,鳳棲坡突然傳來一陣銅鑼聲響,“哐哐哐”響震四野,瞎叔出外查看,春風中隱約傳來一陣叫喊聲:“鳳棲莊眾,全部到周家門前聚集,我芷陽縣丞文大人來此查證貌實,如有缺失漏查者,一律視為官奴,失自由之身,切勿懊悔!”
瞎叔來至高崗北側,站在崗上向下望去,見有五六個青衣皂帽的衙役圍攏著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端坐一個圓領綠袍,一抹黑須的中年官人,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注視著四周。
兩個孩子也聞聽動靜,從松樹林中穿出,來到瞎叔身側,二小年幼,難免將周遭小樹弄的一陣搖曳,哪些衙役中有眼尖之人。
“大人,你看,前面崗上有人,好似些流民!”
馬上中年官人順勢看去,果然看到高崗上的瞎叔三人。哪官人一抹頜下短須,突然間抬頭朗聲高喊道:“前面崗上的人聽著,爾等不必害怕,本官乃是京兆府治下芷陽縣丞文四寶,去歲突厥來犯,致我唐人流離失所者幾萬有余,近日朝廷下旨,我大唐天子恩澤萬民,爾等流民有願歸鄉者,朝廷發放路資,每人百文,如有願在此地入籍者,可呈報手實籍錄,朝廷查實後可在此地安家落戶,分發土地,按實交賦稅,納勞役即可!”
瞎叔聞聽此語,如沐春風,心頭略過陣陣暖意,非是因可以有了名正言順的戶籍而心喜,卻是因這段話語中透漏出來的濃濃的鄉音,每字每句都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仿佛華美樂章,又似天宮訊音。
文四寶高聲喊過,久久不見人動靜,四下張望見鳳棲莊的男男女女的有人來到,可是心中還是有些不甘的看著前方山崗。
許久後才聽旁邊一個衙役提醒道:“大人,你看,那邊有三人!”文四寶順著手指看去,見東邊河灘處行來老少三人。
待瞎叔來近,眾人大驚,雲舒用水膠糊住的右眼讓人看上去猙獰恐怖,一身丐幫十八袋長老般的破破爛爛,兩個衙役早就近前幾步,手握橫刀厲聲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瞎叔左眼穿過凌亂長發,對哪兩個橫眉立目的衙役不屑一顧,卻看向其身後的文四寶。
見文四寶生的相貌堂堂,一臉正氣,一抹淡淡黑須修的文雅別致,身材與自己相仿,一米七八,官袍錦帶,頭戴官襥,正一臉凝重的看著自己。
瞎叔學著這個時代人的樣子行抱拳禮道:“文大人可是山東人氏?”一口地道的膠東口音出口問道。
文四寶先是一驚,眉目間更加凝結成團,突然嘴臉上揚,喝退左右衙役便來到瞎叔跟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雲舒,最後又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孩子,右手抬至前胸,左手負於背後臉色深沉的道:“你是莒州還是萊州人氏?”
雲舒心中大喜,不得不說鄉音是個神奇的產物,令自己沒有想到的是經歷千年的鄉音,雖然後世略有不同,但是依舊聞之親切。
“大人,在下乃是高密郡夷安人氏,不知大人?”
文四寶聞聽大喜,面露喜色的笑道:“在此千裡之遙,難得得見老鄉一家,實在是難得的很啊,本官乃是密州人氏,實屬同鄉也!”
文四寶喜罷,突然心頭略過一絲陰霾,雖是在臉上一飄而過,隨之問道:“夷安何處?”
“鄭大司農故裡鹽鋪。”
文四寶聞聽此言再無疑慮,頓時笑逐顏開的小聲道:“果然是同鄉不假啊,在下乃是相州文家廟人氏,實乃地地道道的鄉親。老哥怎會流落至此?”
瞎叔一指樹疤似的瞎眼,故作冤屈的哀聲道:“富家地主橫行鄉裡,又加上去歲水河倒灌,斜山湖洪水肆虐,顆粒無收,不滿主家欺壓,大打出手,傷了人,也搶了己,不得已才拖家帶口流落至此,流亡途中,家裡人得疾病而亡,如今只剩我父子三人,還請大人網開一面,給老朽尋一活路。”說的是言辭懇切,略帶顫音,聽的人無比動容。
文四寶緊抿雙唇,最後長歎一聲道:“還未知老鄉如何稱呼?”
一語問的雲舒啞口無言,心思電閃,頓時笑得猥瑣,令人生厭的瞎眼更加駭人的嬉笑道:“老鄉你說姓啥就姓啥。”
文四寶聞聽此言恍然大悟道:“老鄉不必憂慮,手實貌正,造冊戶籍之事只是小事一樁,如今聚集在長安周邊的流民足有幾萬之眾,朝廷哪裡會派人一一核查,到時候還不是本官一筆帶過之易。”
雲舒聞聽大喜,可是自己乃是闞棱之後這個事實卻是萬萬不可在此示人,隻得腦速飛轉的苦思冥想,道:“大人,在下家母姓凌,又生在苦寒之地,便叫凌寒吧,不知大人可否?”
文四寶搖頭苦歎一聲,悠悠道:“哎,本官也是苦寒之人,若不是琅琊郡舅父之恩,哪裡會有本官今日,也罷,待會你到書吏哪裡造冊登記,本官自會叮囑一番,幾日後到周家裡長哪裡取回戶籍牙牌,此地乃是貧瘠之地,可願在此地開墾土地安家落戶否?”
“如此多謝大人念及同鄉之情,此地東邊是滻河,種地不缺水便是良田,前面高崗南邊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無主之地,你看好就行,不過歲賦徭役不可怠慢,免得本官難做!”
雲舒當然知道,在此安家,分得幾畝薄田,賦稅徭役那是必不可少,自然滿口答應,又許諾日後定會登門答謝之語,文四寶雖是小官,但卻是沒有把此話當真,就算是沒有同鄉之誼,朝廷嚴令安置流民也是其份內之事,不敢怠慢,如此一來,芷陽縣境內也多了一人賦稅,也算發了一分光,散了一分熱。
如此瞎叔便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人,家主凌寒,因家父闞棱,在山東棱與凌諧音相仿,於是便依父名為姓,也不算失了門楣。
兩個孤兒也就順理成章的成了瞎叔的義子義女,名曰凌無憂,凌無愁。他倆本來姓吳,這樣人前人後的叫無憂無愁旁人根本不會在意。原本令雲舒忐忑不安的身份一事就這些戲劇般的完美收場。本來還打算大開殺戒,再次帶領著這兩個孤兒隱遁山林的想法,雲舒想來可笑,真真是世事無常啊!
待凍土未開之時,公廨署衙便來人丈量土地,將高崗叫做鳳棲崗,埋設界石,崗前大片的荒廢土地約有百畝全部劃歸凌寒耕種,崗東邊的百畝蘆葦蕩也一並劃入,畢竟還有一雙兒女,因其右眼殘疾,不能視物,免除徭役賦稅三年,凌寒喜不自禁,洋洋自得,暗自感謝同鄉文四寶,殊不知如此近二百畝的土地,同時也要承擔相應的稅賦。
有了地契文書,雲舒孩子般的咧嘴傻笑,終於從黑夜中等來了天色大亮,第二日便奔赴灞橋縣衙,登記備案,再到官府指定的鐵鋪簽字畫押後購買鍁鎬鋤杈所用農具。正為自己身上所帶銅錢發愁,仔細打量這灞橋鎮才知此地有多麽的五髒俱全。
灞橋鎮乃是長安城東第一大鎮,出入關中唯一通道,商賈雲集,車隊隆隆,不少豪門世家皆在此地設有庫倉重地,一來可存放各種各樣的貨物,二來為押送貨物商隊提供住宿吃飯之所,免得風餐露宿貨物丟失。
所以各個大族的錢莊寶庫為了方便,在此地有銅錢兌換成金銀的業務,方便商隊交易,便於攜帶。除去一定的火耗倒是十分便利,再說商家重信,童叟無欺,還算公道。打聽之下雲舒才知,如今大唐法定貨幣乃是開元通寶銅錢,金銀只是在世家大族的錢莊中有所兌換,於是各地商家漸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將九成以上足金為準,一輛金子可兌換七千二百文,到七千五百文之間,土金就是含有雜質的不純的金子兌換的就五花八門了,各個錢莊自行規定,沒有定數。
雲舒自從在龍王山經深思熟慮,借屍還魂後,便隨身帶著十幾個金餅,和幾貫銅錢就消失了,所以身上倒是不缺錢財。
可是到了一家五興錢莊一問門口知事小二,嚇得小二一個勁的喊掌櫃的,掌櫃的帶著幾個彪形大漢來到一問,才知鬧了一個誤會。皆因雲舒打扮的甚是嚇人,錢莊中人還以為雲舒的江湖遊俠,來此鬧事,雲舒也得知了此地可是大有來頭,乃是如今名動天下的五姓家族共同承認,可以相互兌換的一家錢莊,雲舒手中拿著的哪個十兩金餅可兌換銅錢七十多貫,每貫錢重六斤四兩,折算下來足有四百多斤,差點把雲舒驚掉下巴,以前在洛陽時皆由楚嫣兒和雲清經手,今日才知後世鈔票的便利和好處。
好在灞橋鎮一應所需,應有盡有,無奈隻得到了車馬行定製了一輛牛車,將打造好的農具,木材和沉甸甸的銅錢,米面油鹽,麻布銅盆,鍋盤碗盞等等生活物資,路過一家器具店時發覺此地還有胡商經營管竹琴瑟樂器的,頓時見獵心喜的又買了一把七弦梧桐古琴和一把奚琴。這樣一輛牛車哪裡會裝的下如此多物,於是便雇請了木器店的馬車一起送到鳳棲崗。如此一來哪個金餅所兌換來的銅錢已經所剩無幾。
一個瞎眼乞丐,在灞橋鎮上如此一番揮金如土,雖然引來多人側目,不過也沒有激起什麽大的波動,畢竟灞橋南來北往的巨富豪商多了去了,眾人好奇的是哪人的長相,真真是望之生畏,避之不急的令人討厭。自扮醜陋的雲舒哪裡會在意別人的憎惡,常言說走自己的路,何必在意別人說。
正值農閑季節,鳳棲莊中佃戶皆是遊手好閑,無所事事之時,雲舒便找到了莊中裡長周至,此人四十上下,面目清瘦,雙目和藹有神,江南人氏,倒是很好說話,自然也知曉眼前求自己的瞎眼乞丐乃是本地縣丞的同鄉,流落此地安家以後也算是一村人,自然滿口答應,不過令周裡長詫異的是這個瞎眼乞丐哪裡來的錢財置辦了如此多的東西,大概是與哪同鄉縣丞有所牽連,便不再過問,吩咐莊中閑著的勞力出來幫助雲舒老少搭蓋房屋,開墾土地。
本來這些佃戶心不甘情不願, 可是聞聽瞎眼乞丐說是每人每日兩文大錢後個個都爭先恐後的乾勁十足。
再說這鳳棲莊莊主周方,乃民部一從七品書記小吏,怎奈天不作美,剛剛成婚後不足半年便得急疾撒手人寰,魂歸西去。空余國色天香,沉魚落雁的嬌小娘子令飛煙每日裡以淚洗面,朝愁幕雨,好不可憐。
這周方雖為小吏,卻是不可小覷之人,其父乃是江南鄞州水軍都督周紀衡,手下幾千水軍,驍勇善戰,乃一良將,因平叛輔公炻有功,殷實的家產再加上略一疏通便將長子周方送至京城為官,以圖後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老來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難免老懷悲催,涕淚橫流,可是布局京都的一眾產業卻是豐厚,米鋪,布鋪皆有涉獵,悲痛之下便派遣家中老管家周至前往京城代為搭理。
周方之妻令飛煙乃是江南一商賈之女,生的嬌俏可人,千裡挑一,明眸皓齒,美若天仙,知書達禮,溫潤賢惠,更是熟知經營之道,婚後便接手搭理京城產業,搭理的井井有條,一絲不苟。
春暖花開時,萬物複蘇,江河開凍,大唐貞觀元年的第一個春天迎來了陣陣暖意,鳳棲崗前背依斜坡,面朝滻河西岸蘆葦灘塗,周圍被幾棵野杏圍繞的三間茅草屋便展現在眾人面前。
茅草屋前遠眺巍巍秦嶺風雷山,旁邊滻河清流湧動,蘆葦莎莎,瞎眼凌寒帶著義子義女,除去了破衣爛衫,沒有了邋遢汙穢,子無憂一身青色麻衣,絲線捆攏長發,倒是一個俊美少年,其女無愁面白粉嫩,白裡通紅,灰色夾襖顯得渾圓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