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給李淑婷留下最後一點顏面,沒有留下觀摩。
他這件事做的非常惡毒,當然不想讓宮青秀知道。
偷偷帶著雲本真和張星雨來的,這會兒不便回去。
於是,又領著雲本真跑到前面的暖香閣大堂轉轉。
下樓穿過中庭的花園,從暖香閣的後面往前裡走。
進門之前依稀聽到悠揚悅耳的琴聲漸漸繞梁勾人。
如今剛剛過晚飯的點,正是暖香閣最熱鬧的時候。
尤其在人最多的大堂,本該鶯歌燕舞,嘈雜喧鬧。
居然僅有這琴聲婉轉飄蕩,曲高和寡,出塵絕俗。
僅憑琴音就能憑空在腦海中映出一位清麗的佳人。
風沙不禁加快了步子,轉進大堂後發現人依舊多。
偏偏鴉雀無聲,四面八方的腦袋衝著同一個地方。
一樓的主樓梯在轉折平台左右往上分出兩條樓梯。
轉折平台的正上方,又有一處類似於陽台的彩台。
通常會有歌舞伎在上面載歌載舞。
如今則垂有一層朦朦朧朧的紗幕。
一位女子正在紗幕後面低頭撫琴。
燈光從女子的後方往前打上紗幕。
光影變幻,如夢如幻,就如她指尖流淌出的琴音。
暖香閣是個極盡聲色犬馬的地方。
這些縱橫歡海的男人們居然可以如此安靜地聽琴。
此美妙琴聲似有滌清心靈之神效。
風沙不僅忍不住駐足聆聽,甚至連眼睛都閉上了。
忽然打心眼裡生出罪惡感。
覺得他對李淑婷太過分了。
不過,這個念頭一閃即逝。
這女子琴藝已然臻至大家,堪稱絕藝。
居然可以動搖他的意志,真不簡單呐!
在場不受琴音影響的好像只有雲本真。
雲本真見主人聽得入迷,特意拉開距離走遠了一些。
鑽到前面人群裡,戳腰戳醒了一個客人,低聲問道:“花名什麽?在哪取牌?”
青樓的姑娘都有花名,花名寫在牌子上,掛在樓梯轉折的平台的牆上。
位置就在彩台的正下方。
客人相中了某位姑娘,可以取牌子,當然有價。
像暖香閣這麽高檔的地方,被取了牌子的姑娘只會出來陪坐陪聊陪酒。
其他另談。
那客人從妙音中驚醒,本來怒目而視,見是個貌美少女,呆一呆,旋即堆笑道:“小姐甚少來這裡吧!難怪不知道香蝶姑娘。她是揚靈歌坊的琴師,不在這掛牌。”
雲本真的裝扮氣質明顯迥異青樓的姑娘,他是風月場的常客,家世還算不錯。
眼光自然是有的。
像暖香閣這種高檔風月場,從來不乏跑來瞧新鮮的高門貴女。
畢竟外樓還是非常正經的,僅有各色表演罷了,別的在裡頭。
揚靈歌坊?雲本真聽著很耳熟,忽然想起來了,揚靈不就是林羊羊的花名嘛!
她到嶽州後,幾個劍侍副首領向她述職。
林羊羊是她不在主人身邊的時候升任的。
所以她問得很詳細。
林羊羊掌風月事,建了幾個歌坊,北周送的歌舞伎以此外出表演。
跟她著重提過揚靈歌坊。
有望登名花榜的坯子才在裡面。
那客人見雲本真若有所思,好像醒悟到什麽,一拍腦門,一臉尷尬,道歉道:“一看小姐就是名門貴女,當然甚少來這種地方,呸,小姐怎會來這裡,咳咳。”
忽然訕笑著閉嘴,更加尷尬了,人家如今就在站在他面前,就在暖香閣裡。
他的話越說越不合適,恨不能給自己一耳光,
抽抽這張關鍵時不頂用的嘴。雲本真根本不在意主人之外的任何男人,問出想知道的,扭頭回主人身邊。
那客人以為惡了人家,把人家氣走了,不僅尷尬,還窘迫起來。
不了解雲本真的人,尤其是男人,很容易被雲本真的外表迷惑。
看著像是個嬌柔幼態,宛如三月春風般飄忽且粉甜的美麗少女。
了解她的才知道她根本是數九隆冬如寒風般凜冽的冷酷女魔頭。
以為唐突佳人,讓這個客人整個人都變得不好了。
連般的琴聲都無法平複他的情緒,甚至都沒心思留下來玩。
低著頭掩面走人,竟然都不敢再多看雲本真一眼。
雲本真當然不知道自己把一個身經百戰的老瓢蟲弄成好似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
回到主人身邊後,一臉期待地盯著主人,只等琴音收、主人醒,獻寶似地道:“她叫香蝶,是家裡的家伎呢!婢子現在就把她找來陪主人。”
家伎的地位十分低賤,就是專門用來娛樂和招待客人的。
不乏贈送,或者互換。
甚至先認作義女再送人,可以提高價值。
總之,家伎連玩物都算不上,等同禮物。
當然,主人看上了,拿來玩玩也很正常。
風沙微怔,展顏道:“那還真是太巧了,低調點。”
雲本真使勁點頭,張羅著幫主人在樓上開了間房。
她報了林羊羊的身份,所以人來得很快。
風沙還沒怎麽品嘗酒水點心,香蝶抱著琴進門來。
雲本真才到嶽州不久,香蝶身份低微並不認識她。
還在疑惑羊羊小姐怎麽會有空來暖香閣,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了主人。
立時行大禮拜了下去。
風沙當然不會認識一個卑微的家伎。
雖然每個人都在休德館給他表演過歌舞,可是人太多了,北周一次送來一百個。
別說記,他連看都看不過來呢!
何況,香蝶是個琴師,不唱歌、不跳舞,自然少露臉。
風沙讓香蝶仰起臉龐,打量幾眼,笑道:“臨風興歎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應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秀雅清冷,確乎有些不落塵俗的氣質。”
一個家伎在主人面前,別說直視,連抬頭都不敢隨便抬。
這個香蝶很不一般呢!
不僅泰然自若,看不見絲毫緊張,甚至稱得上不卑不亢。
香蝶拜謝主人誇讚,就那麽席地而坐,架琴於雙腿上,叮冬彈奏起來。
一開始尚是高山流水,漸漸瀑布激石,突然濁浪拍岸,轉瞬鏘鏘殺伐。
雲本真竟與琴聲共鳴,激得跳將起來。
風沙安坐不動,待琴聲似刀槍齊出,血光迸現,一切戛然而止之後,方才歎道:“你心中有怨有恨?”
香蝶把琴從腿上取下,放到一邊地上,重新並膝跪好,“奴婢不敢。”
風沙笑道:“不敢,還是有。”
這個香蝶嘴上說不敢,也就嘴上說罷了。
看她的樣子,明顯沒有半點不敢的樣子。
“主人剛才誇奴婢秀雅清冷,奴婢惶恐。”
香蝶一點都沒有惶恐的樣子,幽幽道:“沒有什麽秀,血浸不透;沒有什麽雅,暴摧不垮。主人想聽琴,奴婢就彈琴給您聽,主人想奴婢薦枕,奴婢這就薦枕。”
雲本真的臉色迅速冷下,覺得這賤婢自視太高。
想爬主人床的女人多了,排著隊任主人隨便挑。
一個家伎,不過廁籌似的玩意兒,用完就嫌髒。
居然還敢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
若非主人可能想用,她很想把這賤婢塞進茅坑。
讓她在裡面呆上幾天,再來問她是個什麽東西。
香蝶好像豁出去了似的,“主人若想焚琴煮鶴,架好鍋,奴婢自己跳進去。”
風沙柔聲道:“你這麽恨我,我想知道為什麽。”
香蝶美眸定定地凝視,覺得他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可怖,猶豫少許,緩緩道:“主人您知道嗎,來嶽州不過短短旬月,同來的姐妹已經有十幾個死得不明不白。”
風沙臉色陰沉下來,皺眉道:“怎麽個不明不白,說清楚些。”
“犯點小錯就被活活打死的,奴婢就不說了。”
香蝶咬唇陷入回憶,面露哀色,歎道:“失足落水淹死的,從高處掉下摔死的,還有自戕而死的,看著個個合乎情理,可每次都合乎情理,是不是就不合情理了?”
“是……”風沙沉聲道:“林羊羊不管嗎?”
他一直覺得林羊羊做的不錯。
把一眾家伎調教得有模有樣不說,名花榜的事也逐步推進。
現在則不禁想起蘇冷、青鸞和曲半衣好像經常遇上麻煩事。
要找理由,可以找出一大堆。
林羊羊並沒有保護好她們,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香蝶搖頭道:“奴婢身份卑賤,豈敢臧否人物。陳述盡是事實,主人一問便知。就只怕主人日理萬機,沒工夫在意我等賤人的生死。”
聽她冷嘲熱諷,雲本真上去就是一耳光,冷冷道:“再胡言亂語,撕你的嘴。”
主人還要問話,所以她沒怎麽用勁,不然香蝶半張臉都毀了。
香蝶疼得湧淚,捂著臉忍著痛,含湖道:“是,奴婢知道了。”
風沙揮退雲本真,輕聲道:“我相信你拚了一死才跟我說這番話,死都不怕了,不妨多說一點。”拿眼色掃了雲本真一下。
雲本真從懷裡摸出一包傷藥,過去給香蝶敷上。
上藥之後,火辣辣變得清清涼,香蝶感覺好多了,先後謝過主人和雲本真之後,支起身子道:“奴婢知道,女人一多,是非就多……”
用力的時候扯到傷處,使勁強忍住,繼續道:“有時僅僅為了誰的分例多一些、誰的胭脂好一點、誰的料子撞了色就結下冤仇。可但凡有人管一下,不至於要命。”
風沙哪知道女人之間那些事,有些聽不懂, 又或者說難以理解。
雲本真湊近附耳,悄聲提醒道:“林羊羊是南唐人,出身侍衛司,東果也是。”
她在辰流王宮呆過,在柔公主府成長,當然知道奴婢間那點事。
更清楚關節在哪,反正不在爭風吃醋。
那些肮髒齷齪的爛事,確實是下面人做,原因通常都來自上面。
身為最下賤的殉奴,如果連這點洞察都沒有,早就死一萬次了。
風沙立時恍然,後宅事歸永寧管,永寧肯定不會管,大權自然落到東果手裡。
東果和林羊羊都出身南唐侍衛司,本就仇視北周。
北周送來的那百名教坊司的伶人又恰好歸她們管。
這裡面鐵定混有北周女諜,必須想方設法找出來。
就算她們倆不刻意凌虐,只需稍稍放任內鬥,眾香苑就會變成碾花之碾磨。
風沙沉吟不語。
這件事他還真不能怪東果和林羊羊。
在香蝶看來,朝不保夕,殘酷殘忍。
在東果和林羊羊看來,她們是在替主人剪除潛在的隱患。
就算有無辜者,那也是剪除隱患必須付出的代價。
香蝶見主人不做聲,臉上露出絕望之色,伏拜道:“奴婢冒犯主人,自知必死,還請主人看在奴婢給主人彈琴的份上,讓奴婢走得痛快些。”
“你這丫頭膽子不小,居然連死都不怕。放心,我殺你幹什麽。”
風沙嘴角勾起笑容,“恰好有件事你去辦正合適,這件事辦好了,我讓你管事。有你罩著,你那些姐妹的日子肯定會比現在好過很多。附耳過來,你聽我仔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