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周憲至少還能撐上一年半載,然而與風沙斷掉聯系之後,不得不拖著病體親自安排自己的身後事,尤其許多機要的事情需要避開隱谷的視線。
當然費盡心思,以致本就所剩無幾的壽元迅速耗盡。
關於周憲之死,風沙不知道應該恨誰,也不知道應該怪誰,雖然起因是周嘉敏害死周憲的兒子,實際上他和隱谷為了各自的利益,都起了推波助瀾之效。
要說凶手,他也是害死周憲的凶手之一。
月冷水寒,夜空微雨,秦淮熏醉。
兩岸燈火通明,街上遊人如織,河上船似彩雲。
初雲的畫舫並沒點燈,行於成片繽紛的畫舫之中毫不起眼,僅是安靜的順流。
風沙倚在畫舫的窗邊喝著酒,偶爾風向改變,一捧細霧般的涼雨驀地撲窗打臉,使人清醒,使人迷離。
風沙收回往向岸邊的目光,轉向初雲道:“後天清明,又多了一杯要喝的酒。”
初雲已卸去以往的鉛華,一身素鍛,無妝無飾,尤其眉目間全無半點豔膩之風情,看著既單純又乾淨,尤其瞳珠很黑很大,很晶瑩很剔透,十分亮澤迷人。
“我可以陪您一起喝。”
風沙點了點頭,喝了一杯酒,問道:“你將來有什麽打算嗎?”
初雲探手續滿酒杯,神情有些茫然。
風沙又問道:“你回不去侍衛司了嗎?”
“如果可以回侍衛司,我何必逃出城?其實回芙閨樓的第二天,我已經發出安全的暗訊,至今無人回應。當時他們掩護我逃走,希望他們也能逃掉。”
初雲的語氣十分平淡,平淡到僅有一丁點哀傷的味道。
初嘗很淡,回味很苦那種。
風沙岔話道:“周嘉敏還信任你嗎?”
初雲遲疑道:“我和周二小姐斷了好久的聯系。按規矩,我不能再主動聯系她,恐怕她也不會再聯系我。”
風沙沉吟道:“因為娥皇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從我的安排?”
“自我幼年記事起,一舉一動都得聽人安排,沒有人下命令,我不知道怎麽活。我,我很想嘗試一下不用聽人命令的日子。”
風沙取來另一隻酒杯,給初雲倒了杯酒。
“喝了這杯酒,你就自由了。”
初雲接過酒杯,道了聲謝謝,然後一口飲盡,兩頰幾乎同時嫣紅起來。
風沙又道:“你以後想去哪裡?說好地方,我叫繪聲給你準備一筆錢,另外盤個鋪面。不算豐厚,頂多保證衣食無憂,生活無擾。”
這個保證的價值並非衣食無憂,而是生活無擾。
衣食無憂可以用錢買來,生活無擾用錢買不來。
尤其對初雲這種出身密諜、混跡風月的女人來說,安寧幾乎是此生最大的奢望,連做夢都不敢多想的奢望。
初雲沉默許久,啟唇道:“我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不知道汴州可不可以?”
風沙也不問為什麽是汴州,點頭道:“繪聲辦法挺多,認識的人也多,你把要求告訴她,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她一定盡力安排妥當。”
初雲躬身道謝,嫣然舉杯道:“我現在好想把你灌醉,可以嗎?”
風沙舉杯碰之:“佳人相邀,自當奉陪。”
初雲以袖掩唇,冷酒入喉嚨,熱淚出眼眶。
終於不再因為別人的命令而做些什麽,這是她此生第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
風沙頓杯道:“今天我給你倒酒,你給我倒酒。”
初雲使勁點頭,顯得十分興奮,連番倒酒敬酒。
風沙來者不拒。
繪聲忽然走進內室附耳道:“婢子看見黃瑩了,在北岸一間酒樓上,她身邊有個人看著很像二小姐。”
風沙不禁皺眉,吩咐道:“靠近些看看,確認一下。”
繪聲領命退去。
畫舫很快頓了頓,往岸邊打斜。
過不一會兒,繪聲回稟道:“婢子仔細確認過了,確實是二小姐,另外楚涉和白綾也在,還有個女人好像是紀國公的夫人。”
風沙酒喝多了,眼神本就有些發愣,這會兒更愣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怎麽聽著那麽亂。
“去探聽一下為什麽。”
繪聲再次退去。
風沙和初雲繼續喝酒。
兩人臉頰的酒暈都已紅得發光、紅得出水,還是熱水。
繪聲過了許久返回。
“好像是紀國公的夫人和她的妹妹請二小姐設法相救她們的父親鍾學士,二小姐者通過楚涉和白綾設宴請黃瑩,希望黃瑩說服周二小姐出手。”
風沙使勁轉了半天腦袋才理清楚關系, 朦朧發散的瞳孔驀地縮緊,眸光閃爍起來,把此杯最後一點酒嘬光。
初雲替他斟滿。
繪聲輕聲道:“要不婢子出面,讓周嘉敏答應下來,就說是主人的意思?”
風沙趕緊搖頭,舌頭有些大:“我才不想被卷進去呢!周嘉敏她生了幾個膽子,敢沾這種燙手的山芋?”
這件事情看似簡單,其實背景相當的複雜。
鍾學士犧牲於權力交替所產生的漩渦,並且一開始就掉了進去。
被卷入多深誰都說不清楚,這灘渾水有多渾更沒人探得明白。
比如鍾學士是被唐皇故意下令關押的,當時是為了向李澤脅之以威。所以唐皇不可能下令放人,否則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折損本就所剩無幾的權威。
李澤更不可能答應放人,如果他首肯等於助長唐皇的權威。
這件事背後還有鍾皇后的影子。
鍾皇后很可能是為了取信唐皇,從而犧牲自己的兄弟,不管當初是無意還是故意,反正現在木已成舟,鍾學士的處境直接聯動唐皇對她的信任。
所以在唐皇遷都之前,她非但不會救人,反而會千方百計的阻止別人相救。
換句話說,試圖搭救鍾學士的人,等於同時得罪了唐皇、鍾皇后和李澤,甚至連被救的鍾學士都未必領情。
風沙又不傻,就算真傻了也不會淌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