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東南角左掖門,柴興興致勃勃地登上城樓,挺身背手,俯瞰南城。
由左掖門往南延伸的大街正好是建國寺的中軸線,也恰好把風沙那六坊的地盤一西一東,一分為二。
王卜安靜地跟在柴興的身側,神情莫明地掃視著街巷之間那一隊隊快行而過的武卒和禁軍。
柴興則目視狀元樓,含笑道:“汴州的大街大巷九縱十橫,小街小巷不計其數,直如棋盤,依王愛卿看,朕這一落子在圍棋之中有個什麽說法?”
“若把內城比棋盤,宮城自然為天元,建國寺為東南星位,狀元樓為三三。有句口訣如是說……”
王卜吟道:“星位一掛關或飛,然後三三或夾擊,也可外碰掛角子,關後脫先也可以。”
柴興微微一笑,轉目南城各寺,又道:“王愛卿覺得當今城內的形勢如何?”
王卜沉吟道:“不像棋盤,更像稻田。”
柴興哦了一陣,扭過頭來注視道:“怎麽說?”
王卜答道:“稻田豐收,割上一茬。”
柴興的眼神瞬間一冷,緊緊地盯著王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王卜立時垂目,神情不變。
柴興忽然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王卜的肩膀,搖頭笑道:“不是稻田,是茶園。不是割稻,是采茶。”
王卜躬身道:“是,臣牢記。”
柴興的視線重新轉向狀元樓,笑道:“依照王愛卿所言,朕佔住了星位,佔住三三那位將會如何因應呢?”
王卜回道:“星位取勢不佔地,三三佔地沒外勢。地勢兼顧是小目,守無憂角更堅固。”
柴興皺眉道:“愛卿的意思,他會守角之後,以攻為守?”
王卜謹慎地道:“口訣如是說。”
柴興思索道:“他還有子可落嗎?”
王卜道:“墨修永遠有子可落。”
柴興道了聲“是嗎”,又問道:“愛卿覺得他會落子於何處?”
王卜回道:“臣不是墨修。”
柴興笑罵聲“滑頭”,轉目遠眺,重望狀元樓,神情沉凝下來,緩緩地道:“朕拭目以待,倒要看你落子何處,如何以攻為守。”
王卜不接話。
柴興沉默少許,又道:“他若攻,朕也不能傻守。蓋萬那渾小子是不是和他很不對付?”
“蓋將軍與韓巡檢或許也有齟齬。”
王卜看似答非所問,其實是在暗示蓋萬對四靈的汴州玄武主事韓通也有敵意,不僅可以拿蓋萬去拖風沙的後腿,也可以用他擋住四靈的滲透。
至於小小的蓋萬是不是螳臂當車?反正不是他的人,更不是司星宗的人,死了他又不心疼。有皇帝的加持,給人添點堵綽綽有余。
虱子不大,咬人也煩,至少能夠拖住人家一巴掌,甚至一隻手。一旦受不了有所動作,必然會生出破綻,司星宗的機會就來了。
“那是,畢竟韓通拿著朕的金令,讓人抄了他的家嘛!”
柴興笑道:“正好,張永不是舉薦他為武德司副使嗎?朕同意了。你去頒旨,私下裡向蓋萬通個風。”
王卜躬身道:“臣知道怎麽說。”
晉國長公主府。
張永陷入前所未有的暴怒。
最近彤管潔接二連三的夜不歸宿,整宿整宿地跑去風沙那兒還則罷了,今天居然堂而皇之地在寢殿內掛出了一副秘戲圖。
圖中一男一女,女子容貌神似彤管,男子容貌仿佛風沙,神情姿態不堪入目。
張永氣得暴跳如雷,把畫猛地扯下撕成碎片,更是連聲怒罵,差點失去理智對彤管動手。
豈知彤管冷冰冰地道:“毀了就毀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現在再去找他,讓人現畫一幅。你撕毀一次,我便找他一次,倒要看你撕的快,還是我去的勤。”說完便扭身走了。
張永呆若木雞,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暈死過去,回神之後憤恨更甚,怒火中燒的點了人手要去抄了那間“淫窩”。
結果不問可知,一頭撞進了風沙早就設好的埋伏。
當日午後,王卜由蓋萬府邸出門,正要趕回去向柴興複命,忽然有急訊報來:張永帶人於狀元樓行刺風沙不成,被當場生擒。
這下輪到王卜呆若木雞了。
行刺風沙事情不大,行刺墨修事情就大了。
對於百家來說,這不僅是壞了規矩,更是最犯忌諱的事情,沒有之一。
一旦實錘,司星宗將會受到百家的一致責難。
最關鍵,破壞了百家的規矩,將不會再受到百家規矩的庇護。
王卜猜到風沙挨了柴興一耳光,一定會反擊,但是沒想到風沙放著正主不管,居然拿司星宗開刀,擺明柿子專撿軟得捏。
司星宗當然不可能抗住四靈毫無顧忌地報復,尤其風沙可以對等報復。
換句話說,風沙獲得了乾掉司星宗宗主而不會遭至百家反對的權力。
先不說風沙會不會真的這樣乾,或者有沒有能力這樣乾,僅是他“可以”這麽乾,足以讓司星宗上下寢食難安。
跑來給王卜報信的正是張永的兒子張德。
張德惶急地道:“此事必有蹊蹺,我爹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跑去行刺風沙。”
王卜一向冷靜,竟是少見的心亂如麻,怒道:“還用得著你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人家擺明借題發揮,以勢壓人,不是來跟你講道理的。”
張德忍不住道:“王師伯,我該怎麽辦?”
王卜努力定下心神,冷冷地道:“還能怎麽辦,我去找易夕若,請她出面講和。”
與此同時,皇宮文德殿。
柴興同樣收到了張永被擒的消息。
乃是趙儀親自進宮報來的。
柴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問道:“以你對四靈的了解,其後情勢發展將會如何?”
“墨修不可受行刺,此例絕不可開,此風決不可長。所以四靈高層,包括我在內,不會問是非,也不會問緣由,一定會逼司星宗低頭。”
趙儀苦笑道:“不低頭,那就撕破臉,低頭的話,那就是誤會。所以司星宗一定會退讓,退讓的結果是四靈於禁軍之內更加強勢。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
他相當坦誠,顯然與柴興的關系已經良好到可以直言不諱的程度。
柴興淡淡地道:“他這是明著給咱倆來了一出離間計,對吧?”
趙儀臉上的苦笑意味更濃:“不錯,看似陰謀,其實陽謀。”
柴興又沉默下來,過了會兒道:“我扇他一耳光,他回了我一巴掌。我還塞了他一把甜棗,他理所應當還我一把甜棗。你說呢?”
趙儀沉吟道:“以我對風沙的了解,如果陛下願意退這一步,他一定會投桃報李。”
柴興笑了起來:“你是說他吃軟不吃硬?那就好辦了。”
趙儀搖頭道:“墨修軟硬不吃,風沙吃軟不吃硬。”
柴興奇道:“王卜不止一次跟我強調墨修和風沙的不同,如今你也這麽說,能跟我仔細解釋一下嗎?”
“就好比風沙這出離間計。”
趙儀沉吟道:“就算趙儀沒有悖逆之心,柴王爺也對趙儀深信不疑,但是天子不可能完全信任殿前司都虞侯,四靈的白虎觀風使也不可能完全效忠於天子。”
柴興恍然道:“有道理。看來我這次錯就錯在不應該拿滅佛一事扇墨修的耳光,要扇也應該扇風沙的。”
趙儀輕咳一聲,提醒道:“柴王爺可以犯錯,天子不會有錯。”
柴興點點頭,道:“你現在去見風沙,跟他說柴王爺想請回會稽郡夫人及子女,算他還了我塞他的那把甜棗,這件事就算扯平了。”會稽郡夫人即賀貞。
趙儀愣了愣,旋即大喜過望,行禮道:“多謝柴王爺成全。”
勾欄客棧,北樓。
繪聲緊張兮兮地跑回來跪著,言說她實在找不到趙儀,主人命令白虎衛撤回的命令根本無法下達。
風沙隨意擺擺手,轉向彤管道:“這次實在委屈你了,不僅害你名聲有損,更害你與駙馬決裂。”
彤管俏目發冷,輕輕地道:“是我自己想作踐自己,與風少無關,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別的男人。”
風沙能夠理解她悶在心頭的憤恨。
彤管顯然把對柴興的一腔恨意,全部灌注到了張永的頭上,無論她對張永做出何種不可理喻的事情,其實都是合情合理的。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偏偏無法報仇,甚至連追查都不敢追查,她不僅是殺父仇人的妻子,還要對外表現出琴瑟和諧,免得讓柴興懷疑她對父皇的死因起疑。
也虧得彤管心智堅強,換做意志稍弱的人,遇上這種事情,要麽憋瘋,要麽真瘋。
風沙歎氣道:“這次你跟張永決裂,恐怕柴皇會對你改變態度。你放心,無論將來如何,我一定會保你安然。”
彤管與張永反目,很可能讓柴興懷疑彤管對郭皇的死因起疑,那就很難再信任彤管,彤管可能會失掉權力,連生命都會有危險。
彤管道:“我已經想好了,我就是水性楊花怎麽了?從古至今,不檢點的公主還少嗎?張永因受不了而暴怒到失去理智,想必陛下不會多想。”
風沙心道你這是一廂情願。
他已經領教了柴興的厲害,哪有這麽容易糊弄過去。
“你上次跟我說你已經有一位令你頭疼的公主情人。”
彤管展顏道:“你就算幫幫我,再頭疼一次好不好?你知道我很能乾的,有我這個情人,你絕對不虧。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絕對比你那個情人乖巧聽話。”
風沙挑著眉毛盯著彤管,說實話的確有些心動,不是因為什麽情人,而是單為彤管這個人。
雲虛野心太大,相比她的野心,辰流實在太小。
彤管不一樣,父皇郭武已經死了。
柴興是郭武的養子,實際上是郭武的外甥,在血緣上與彤管隔著一層,兩人僅是名義上的兄妹。彤管的未來根本沒有指望,也就不存在什麽野心。
另外,就像彤管說的,她確實很能乾,除了在政治上幼稚點,其他方面絕對不遜於雲虛,加上她晉國長公主的身份,乃是掌控北周駐點的不二人選。
“情人算了。你要是願意,可以正式加入我的麾下,幫我做事。”
風沙正色道:“你向我獻出你的忠心,我幫你擋下柴興,根本不用弄什麽自汙的戲碼。”
“你親手摧毀了我的自尊,在你的面前我沒有任何尊嚴可言,我根本無法再接受其他的男人。”
彤管低聲道:“我是個女人,這輩子總需要一個男人疼愛,更需要一個溫暖堅實的倚靠。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孤老終生吧?”
風沙忙道:“這件事我真的做不了主,有兩個人繞不過去,一個是我那個腹黑的小情人,另一個是我那刁蠻的小姨子, 她們兩個不點頭,我也沒有辦法。”
彤管心裡一萬個不信。
她親身體會過風沙的可怕,輕而易舉地把她的自尊蹂躪殆盡,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她實在不相信什麽小情人、小姨子敢違逆風沙的心意。
無非是找借口推脫而已。
彤管十分沮喪,忍不住發惱道:“我不夠漂亮嗎?你瞧不上我嗎?是了,你手中有我親筆寫的賣身契,本來就隨你處置,哪有資格給你做情人,是吧?”
風沙乾笑道:“實不相瞞,那張賣身契也就是嚇唬嚇唬你,你一走我就燒了。”
彤管臉若寒霜地道:“你是不是想說我連給你做奴婢的資格都沒有?”
風沙啊了一聲,心道這都哪跟哪啊!怎麽燒了你的賣身契,你居然還不滿意了。
彤管見風沙一臉懵比的樣子,噗嗤一聲,掩嘴嬌笑道:“我忽然發現你也沒那麽可怕,我現在知道你的小情人和小姨子為什麽不怕你了。”
風沙哼了一聲,岔話道:“你替我做件事,算作你的敲門磚。”
彤管收斂神情,肅容道:“風少請說。”
“我有個小侄女叫宮天霜,她的具體情況繪聲會告訴你。”
彤管看了繪聲一眼,點點頭又道:“然後呢?”
“我要你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找回來。切記保密,你可以找人,但是不允許讓別人知道你在找誰。”
彤管愣了愣,遲疑道:“這個,很難。”
“要是簡單就不找你了,更體現不出你的能力。什麽時候她安然無恙的回來,什麽時候我正式視你為自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