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魁梧的身影緩緩走了,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虯髯漢子,走路一瘸一拐,顯然腿上有傷。
“老夫常純,是常燮的大兄。”
見到是一個年歲六十往上的老者,諸葛玄也不得不正經行禮:“在下諸葛玄,見過常公,不知常公剛才所說……”
“老夫剛才所說,就是字面意思,常氏已經投靠趙常侍了,不方便接待你等黨人同志。”老者在諸葛玄面前立定,諸葛玄竟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諸葛玄本人身高將近八尺,而這老者比他還高出一尺,身材更是比諸葛玄這個文士壯上許多,頭頂的太陽一照,老者的身影竟把諸葛玄籠罩住了。
“還有那個小娃娃,大言不慚,說什麽他祖父當日所為是為了我常氏更進一步,呸!”常純啐出一口:“若非老夫當年賄賂了上上下下千萬多錢,我常氏等不到他常燮光宗耀祖的一天,就被滿門抄斬了。”
“若真是為了我常氏的將來,當日就該把張儉抓了,交給上面,說不定如今我常氏已經出了好幾個二千石了!”看樣子常純對當年的事頗為怨恨,如今提起來,還是一副須發皆張的樣子,恨不得把誰吃了一樣。
“若如此做,常公,豈不是讓常氏自絕於天下士族?”
“天下士族?”常純眯著眼看向諸葛玄:“諸葛玄,我問你,袁隗認中常侍袁赦歸宗,與宦官稱兄道弟,是不是自絕於天下士族?天下如今有哪個士族不認袁氏?還有,潁川荀氏,荀氏八龍中的荀彧,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兒為妻,自絕於天下士族了嗎?”
常純一拂袖衣,指著諸葛玄喝道:“你們這些士族,只有對著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時候,才會用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讓我們不要結交宦官,不要惹你們士人,結果遇上門第比你們高的呢?一個個全成了啞巴,連個屁都不敢放!”
被一個九尺大漢這麽說,諸葛玄感覺自己後背有冷汗不斷冒出。
“多少小門小戶被你們蒙蔽,然後被宦官們抄家滅門,然後呢?等到品評才俊,舉薦賢才的時候,還是只有你們這些高門大戶的子弟,等到死,我們這種人,連個縣長都混不上。”說著,常純向洛陽的方向拱了拱手:“但趙常侍不同,不久前,趙常侍就來信與我說過,我常氏雖然門第不高,但念在我們盡忠為國,一心為大漢上,只要我常氏能拿出五千萬錢,也可以給我們一個二千石做做,你們呢,二百石的小吏恐怕都不願意讓出來吧!”
“投靠宦官固然可以換得高位,但這五千萬錢,常公家中子弟上任之後,肯定是要想方設法賺回來的吧。”諸葛玄沒理會常純的指責,靜靜地說道:“一中等郡國,如泰山郡,有戶八萬余,人丁四十余萬,常公若欲一年賺回,需從每戶身上多收繳八百余錢,以算賦計,便是多七算,常公既行貪墨事,手下自然也要喂飽,一州刺史也需打點,除去一郡太守每年二千石俸祿,約合一戶多繳十二算,一戶人丁不過五六人,常公一下子加了兩倍賦稅啊。”
“玄,不願與常公爭論黨人與宦官誰對誰錯,但對一郡百姓來說,黨人,總好過宦官吧?”諸葛玄緩緩迎上了常純的目光,繼續說道:“常公,可曾聽說過宦官兄弟戲殺太守之女的事?或者趙常侍老家就在安平,常公不會不知道找趙常侍的族人在安平是如何橫行鄉裡的吧?”
“那又如何?”常純依然底氣十足:“你們自有你們那一套大義的說法,所謂天下,所謂萬民,老夫卻不在乎什麽天下,什麽萬民,老夫只在乎常氏,只在乎家族延續,你們那一套大義的說法,不也是身居高位、家族繁盛之後,才拿出來的嗎?”
諸葛玄點點頭:“誠如常公所說,但我等士族卻明白另一個道理,那就是天下安定,家族才能存身,民眾安樂,我等才能穩居高位,天下的興衰,漢室的興衰,也關乎我等家族的興衰,玄希望常公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常純冷笑一聲:“詭辯,方才差點被你帶歪了。老夫話已經說完了,老夫這輩子還沒食過漢祿,所以也別拿什麽漢室興衰來跟老夫詭辯,既然跟你說了,我常氏已經投靠了趙常侍,你也就不要想著勸老夫回頭什麽了。常奕的遺骨,可以埋到常氏的墓園之中,放到他祖父旁邊即可,那裡本來是留給常燮的,可惜,死了連屍體都找不到了,常奕的旁邊,老夫會給常青這小子也留一個位置的,希望這小子跟著你們士人,下場能比他祖父好一點吧。”
說完,常純扭頭退回了族人之中,諸葛玄有心追上去再說些什麽,卻被一開始那兩個老者攔住,他們二人還是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擋在諸葛玄身前。
一直躲在後面的常青這時突然搶上前來,撲通一聲跪在了這些族人面前,行起了叩拜大禮。
行完禮,常青跪著向屋內大喊道:“小子常青,拜謝伯祖留塚之恩,然青之所願,非死後有容身之所,青所求者,乃是死後能名留於青史,今日伯祖為青留塚,他日,青於青史之上,為伯祖留名!”
我這個弟子……
諸葛玄看著跪在地上的常青,暗暗歎了口氣,小小年紀就有了這樣的志向,總感覺後半輩子要多多操勞了。
常青這邊吼完,屋內並無回應,院內的大人們也全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常青立時覺得臉皮發燙,有些尷尬和害羞了起來。
這時,諸葛玄走到他身邊,拍了拍常青的肩膀,柔聲說道:“弟子有如此志向,為師者不能不做表示。”
說完,諸葛玄把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的佩劍解下來,放到常青手裡:“阿青,這柄劍是我在關中遊歷時所得,劍身上有古篆銘文,曰:持正,如今我把這柄劍送給你,望你記住今日所說,將來所行也能不負今日之言。”
常青接過劍,又重重地向著諸葛玄磕了個頭:“弟子謹記老師教誨!”
師徒二人相視一笑,不再與院子裡的常氏族人多說廢話,問清了常氏墓園的位置,二人出得莊園,徑直就往墓園去了。
來到墓園之中,諸葛玄借來兩把鐵鍬,就和常青親力親為,挖起了墓穴,一直折騰到黃昏之時,總算是把常奕的棺槨安放好,又把土回填好。
天色漸晚,諸葛玄和常青之前也沒準備墓碑,一時之間在周圍也找不到合適的匠人,諸葛玄便打算帶著常青先去平原縣城裡住下,明天再找人幫忙刻碑。
還沒出墓園,二人就看到楊志趕著一輛牛車,馱著一塊石碑過來。
走近之後,楊志向二人一拱手,說道:“青少君,諸葛先生,老主人托我將這塊墓碑給你們送來,還讓我帶句話給青少君。”
常青看著做工精美的石碑,點點頭。
“青少君,老主人是這麽說的,平原常氏受不起小娃娃這麽大的恩,常燮也早就不算是平原常氏的子弟了。”楊志說完,又從懷裡掏出幾份帛書來:“還有這個,青少君,這也是老主人讓我交給你的,說這是青少君應得的那一份常氏的家產,老主人說,把這個交給你之後,青少君從此再與常氏沒有瓜葛。”
常青接過帛書一看,是兩座馬場的轉讓文書還有平原國相和上谷太守加了印信的擔保書。
常青原本還以為常純看不上自己呢,結果沒想到老頭子嘴上說的硬,實際做起來還挺講親情,東漢末年的老傲嬌,也是讓常青有些忍俊不禁。
常青將帛書收好,又和諸葛玄、楊志一起把常奕的墓碑立好,這才在墓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穿上了早就準備好的孝服,又為自己的父親做了一場祭祀。
回去的路上,看著一直欲言又止的楊志,常青忍不住問道:“楊伯,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楊志支支吾吾了一會,最後長歎一口氣,說道:“唉,青少君,在下,在下想跟著你走。”
從白天的情形看來,楊志如今在常家頗受重用,從服飾上看生活的應該也不錯,常青一時有些疑惑,楊志如今吃穿不愁的,跟著自己幹嘛?
“青少君,今天聽你和諸葛先生那一番言語,楊志我,我也是有志向的!”楊志毅然道:“在下雖是遊俠出身,年少時也是想著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的,只不過加冠後看到地方上官吏貪墨橫行,又覺得這大漢不值得我為其送死,所以才做起了以武犯禁的勾當,今日看到青少君和諸葛先生的師徒之約,回想起年少時的誓言,不禁心潮澎湃,心向往之啊。”
諸葛玄在一旁聽的樂呵,此時也鼓勵道:“楊兄弟有這樣的感悟是好事,君子振奮,為時不晚。”
楊志點點頭:“諸葛先生說的是,只不過在下也曾答應過子超,要照看好他們父子,如今子超已去,我一定要護好青少君!”
“君子一諾,重逾千金,好,好,好。”諸葛玄連說了幾個好字,又向楊志問道:“楊兄弟,你可有字呀?”
楊志搖了搖頭:“窮苦人家出身,哪裡有字呢。”
諸葛玄捋著自己的胡子打量了楊志一番,說道:“楊兄弟若不嫌棄,我為你取一字如何?”
楊志聞言大喜過望,趕忙說道:“如此就要多謝諸葛先生了!”
“字不悔如何?”諸葛玄解釋道:“今日之志,絕不後悔。”
“楊不悔,楊不悔……”楊志默念了幾遍自己的新字,哈哈一笑,抱拳向諸葛玄感謝道:“多謝諸葛先生賜字,從今以後,楊不悔絕不為今日之志後悔!”
師徒、主從,三人,一時盡歡。
從平原出發,諸葛玄想起了路上見到的荒涼景象,便提議繞道一下受黃巾荼毒最嚴重的東郡、魏郡,看一看那裡的情形,雖然知道自己一行三人可能什麽也做不了,但諸葛玄到底有著一顆憂心天下的赤誠之心,就算什麽也做不了,諸葛玄也不願意視而不見,也不願意逃避這些實實在在的苦難。
而現實,自然是以最壞的方式展現在了他們面前。
剛一入東郡,諸葛玄就打聽到當今天子以籌集修宮錢為名,向天下加征賦稅,而之前答應的免冀州一年田租,也反悔了。
一時間冀州又烽煙四起,東郡在黃河北岸的部分也不能幸免,官道之上,到處都是拖家帶口的逃難之人。
看著路上那些面容憔悴的難民,那些原本有家有田,如今一無所有的窮苦百姓,諸葛玄只能以手指天,對著太陽破口大罵。
那高高在上的太陽,為何不能稍稍體恤一下受你普照的子民,收起你的酷熱,多一些和煦的春風。
諸葛玄不忍見難民辛苦,便把自己的馬和楊志帶來的牛車都贈給了他們,自己三人則擠在來時趕的驢車上,沿著黃河,緩緩向孟津而去。
沒錯,諸葛玄不打算回泰山郡或者回琅琊老家,他打算去拜訪一下袁術,順便看看能不能見到如今朝中的貴人們,諸葛玄很想問一問他們,知不知道如今大漢的子民都生活在什麽樣的環境之中;問一問他們,他們知不知道,地方已經崩壞到了什麽程度;問一問他們,他們知不知道,這大漢,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了。
一路風塵,一路壞消息不斷,先是涼州那裡皇甫嵩和張溫平叛失敗,叛軍直逼三輔,朝中甚至有人提議放棄涼州,幸好有涼州名士傅燮據理力爭,天子才沒有下決議。
涼州之亂還未平息,冀州、青州、益州、交州又連續爆發起義,躲入太行山中的盜匪,據說有百萬之巨,朝廷根本無力清剿。
漢帝劉宏面對這個紛亂的天下,非但沒有停止享樂,還繼續肆無忌憚地斂財,除了明碼標價賣官之外,甚至於還強令新官上任之前,去西園繳足“做官錢”,才能上任。
聽聞這些事情,諸葛玄氣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常青和楊志擔心再在路上拖延會消耗諸葛玄太多精神,於是在河內郡一路狂奔。
六月初二,一行人終於抵達孟津。
孟津是河北往來洛陽的重要渡口,此地向來守衛森嚴,秩序井然,船隻往來有條不紊, 為的就是護衛好洛陽,護衛好天子的居所。
但當諸葛玄等人靠近渡口時,孟津渡上卻已經亂成了一片。
常青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一位新上任的太守,因為交不起“做官錢”,又不願意上任之後攫取民脂民膏,所以在孟津這裡服藥自殺,以死為諫了。
河南尹和河內太守派出了不少吏員在這裡調查,孟津這裡往來官吏極多,這位太守的死很快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孟津這裡一片吵吵嚷嚷,就是因此而起。
諸葛玄聽常青講述完,也是為這位太守哀歎,於是問道:“阿青,你可打聽到這位太守姓名?一會我等也要去河邊,祭典他一番。”
常青點點頭:“弟子打聽到了,說是河內人,姓司馬,名直,字叔異。”
聽到這個名字,諸葛玄一下子僵在原地,口中喃喃道:“竟是叔異兄嗎?竟是叔異兄嗎?”
看著諸葛玄奇怪的樣子,常青忍不住問道:“老師認識這位司馬公嗎?”
諸葛玄面色黯然,歎息道:“叔異兄是我認識的人中,最為豁達、最為正直,也是最忠心於漢室之人,沒想到當今天子,竟把他這樣的人也逼死了。”
諸葛玄望著河對岸的洛陽,苦澀地說:“咱們去為叔異兄敬一杯酒吧,之後就回琅琊,洛陽,不必去了。”
常青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這是為何?”
諸葛玄拍了拍常青,歎息道:“如此近在咫尺,在洛陽的諸公都救不下叔異兄,難道他們就能救下遠在九州四方的那些百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