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了,隨著衢江飄過來的風,小龍村已經感受到了江南早春二月那股特有的溫暖氣息。
趙宗寶傷勢在快速地好轉,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走動,精神也很不錯,他甚至還想踢幾下腿打幾套拳。
比趙宗寶身體好得更快的是孟玉和趙宗寶的情感,趙宗寶感念孟玉沒日沒夜不嫌髒苦的體貼照顧,由此對孟玉更是疼愛有加,這段時間兩人天天黏糊在一起,宗寶跟孟玉說了,回去就找媒人上門提親,明年就跟小玉結婚,誰也別想阻攔,說得孟玉心裡滿是歡喜。
二月下旬,安先生的第二趟前河商運之行,回程又經過了小龍村,這次除了安先生,宋老板也親自來了,還讓他的手下大包小包的扛了很多補充營養的東西。“半龍堂鏢隊”的楊亮他們自然也全體都來了。
大家又一次見,感慨和唏噓交織著興奮的場面,讓在旁邊看著的“翹腳郎中”一家都感動的掉淚。
宋老板拉著趙宗寶的手:“趙先生,宋某真是沒有看錯人,我的船隊和我的人,包括安先生,沒有你現在不知道會是一種什麽結果,真是連想都不敢想,今後我和你趙先生就是一輩子的兄弟!”
”宋先生高看了,能和宋先生做兄弟小弟三生有幸,既如此,那你現在就送小弟回家,行吧?”
趙宗寶趁機跟宋老板提要求。
趙宗寶的天天呆在這個小地方,每天這麽多人圍著他忙這忙那的,趙宗寶的內心也實在過意不去,對小玉他是既心疼又愛戀,何況現在傷勢也差不多都已經好了,家裡還有很多事,雖然已經讓人帶信給爹娘,說自己很好,但萬一他們知道真相,又見不到人,那不要把爹娘給急瘋啊。
宋老板理解趙宗寶的心情,當即就和楊亮他們簡單商量了一下,也詢問了一下“翹腳郎中”趙宗寶的傷情,最後決定所有人都跟船一起走,其他商船還是由楊亮他們按計劃護鏢到街口,安先生的私船專程送趙宗寶孟玉還有孟發杜雄虎繞道浦陽江去諸暨,孟發算是一路上幫忙做事和照應的幫手。
趙宗寶和“翹腳郎中”一家告別,郎中的救命之恩來日定當相報,兩個小女孩抱著孟玉嚎啕大哭,雙方依依不舍之情溢於言表,孟發還是給“翹腳郎中”偷偷留下了十兩銀子。其他除了藥,能給他們的也都留給了他們。
第二天中午,安先生送趙宗寶的私船順利地停在了諸暨的浦陽江後街,分手時其他人都搬著東西上岸了,船上只有趙宗寶和孟玉,安先生把兩張銀票遞到趙宗寶手裡說:“趙先生,這是一張三百兩的銀票,是我給趙先生舍命相救的謝禮,請你千萬收下,以安安某之心。”
說完安先生把銀票塞進趙宗寶的袖子,並壓住他的手示意萬勿推辭,安先生的眼睛看著趙宗寶,眼神裡寫滿了真誠。
趙宗寶想要推辭,但安先生的動作和神態又不容他這麽做,這時又有人要上船來搬東西,安先生松了手轉身和孟玉一起扶著趙宗寶出船上岸。
上岸後,安先生就此和趙宗寶躬身告別。
禮太重了,看著安先生遠去的船,趙宗寶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又一次經歷了生死的折磨,也又一次被閻王爺擋在了鬼門關外,踏在諸暨城後街的土地上,趙宗寶內心感慨不已。
“孟發,你去那邊租輛馬車,送我去橫街我爹娘家,然後你們再回半弄堂。”趙宗寶用手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家馬車鋪,邊說邊由孟玉扶著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隻片刻功夫,孟發就趕了輛馬車過來了。
當趙宗寶出現在橫街的家人面前時,全家人都被驚呆了,繼而又驚喜而泣,娘子王桂芝抱著趙宗寶不停地哽咽。小宗英在旁邊抹著眼淚放開喉嚨哇哇地哭。
家裡人都知道宗寶可能出事了,但又沒有消息,趙德禮回半弄堂打聽情況,村裡人都說不知道,隻說見過孟發匆匆回來把孟玉接走了。
見沒處見,打聽又沒地方打聽,那些日子可真把趙德禮王桂芝給愁得整日寢食難安。
“受了一點小傷,現在全好了,沒事了。”趙宗寶扯開棉袍給娘看傷口。
傷口已經結疤,傷口也不大,娘子也不知道這是手槍子彈的傷口,看了看,還真沒看出有什麽大不了的。
“好了,娘,我們都肚子餓了,他們都在這裡吃飯。”
從小龍村出來到此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時分了,趙宗寶讓孟發孟玉杜雄虎都在自己家吃了晚飯再回半弄堂村,口氣是命令式的,眾人隻好聽從。
孟發陪著宗進上街買酒菜熟食,小宗英前後貼著宗寶纏個沒完,孟玉在廚房幫著娘子做這做那,杜雄虎劈柴抱柴挑水搬凳子,人人都在忙。
只有秀才趙德禮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一聲不吭地一會看看趙宗寶,一會又看看孟玉,像是看懂了又像是沒看懂。
趙宗寶留下大家吃晚飯的意思,就是要讓爹娘今天和孟玉認識相處一下,看看這個未來的兒媳婦,你們是喜歡呢,還是不喜歡。
這頓飯從開始忙到吃完,差不多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在這個短暫的相處過程中,娘子王桂芝對這個兒媳婦真是喜歡得不得了,趙德禮好像也很高興,喝了半斤黃酒滿臉通紅地又說開了,指手畫腳搖頭晃腦地滔滔不絕……
“你們先回去,我七八天后回半弄堂,那個時候楊亮他們也應該回來了,到時大家再碰個頭”。
趙宗寶在黑夜的橫街上向大家揮手,孟玉一步三回頭,心裡滿是不舍和忐忑。
趙宗寶返身回到家,宗進宗英都已經睡覺了,只有爹娘還坐在八仙桌旁沒有想睡的意思,似乎還有很多話要想和宗寶說。
趙宗寶在娘身旁坐了下來,他知道爹娘擔心他現在在做的這個行當,於是把他們護鏢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說,語氣盡量輕描淡寫,口氣也盡量輕松,但凡涉及到危險或者跟人命相關的情節一律跳過不提。
“跟玩差不多,沒有什麽危險,就是村裡幾個年輕人組隊幫人看貨掙錢,貨老板人很好,對我們都不錯,爹娘盡可放心。”
趙宗寶雖故作輕松,但爹娘聽了依舊臉色一緊一緊的,半天沒敢說話。
“爹,娘,這裡是二十兩銀子,你們先拿著,明天我去城裡票莊兌換銀兩後再給你們八十兩,這一百兩銀子算是宗寶孝敬爹娘的。”
趙宗寶現在並不想給爹娘太多的銀子,一是怕太多嚇到他們,二是安先生給他的銀子,他還想要分給大家,不會自己一個人都吞了。
但僅這一百兩銀子的數目而言,就已經把王桂芝驚得直吐舌頭了。
“還有一件大事要跟爹娘說,我準備明年娶孟玉,望爹娘答應宗寶!”趙宗寶說完站起來移開凳子,雙膝彎曲向爹娘跪了下去。
慌得娘子忙站起來要把宗寶拉上來:“你起來慢慢說,娘答應你!”
“這次傷病如果沒有小玉不辭辛苦的日夜照顧,宗寶怕是後果難料,小玉家雖然逃難而來家境貧困,但他們善良本分以勤勉度日,這不正是爹所推崇的品德人家嗎,我宗寶已經想好了,這輩子非孟玉不娶!”
趙宗寶沒有起來跪著說完了這番話,然後仰臉看著爹,王桂芝手拉著宗寶的衣袖,眼睛也看著趙德禮等他發話。
”你起來吧,爹也不是一個不近情理不知感恩的人,只是這門親不好提啊。”
“怎麽不好提?請媒婆或者請大嬸二嬸提不是都可以嘛。”趙宗寶不知爹到底是啥意思,急得站了起來。
“不是讓誰上門提親的問題,我們重禮重金的上門提親,是女方家沒有對等的回禮,門戶不對禮儀不當,何為媒啊。”
趙德禮一肚子的禮儀禮節,一腦袋的門戶對等,酸腐秀才的那一套真可以把神仙也氣死。
“血為謀,命為謀,孟玉的一身血汙為謀,夠重了嗎?能對等了嗎?”趙宗寶忍不住大聲喊叫了起來。
看著兒子氣得站在那裡發抖,王桂芝是心痛不已,忙上前拉著趙宗寶坐下。
趙德禮聽了趙宗寶的話,看了他一眼,坐在那裡沒有再吱聲。
“我同意了,你倒是說話呀。”王桂芝面向趙德禮,聲音難得的有點響,除了想幫兒子,她也是從心裡真喜歡小玉這個姑娘。
沉默了很久,趙德禮終於抬起頭來開了口:“那好吧,依你。”
趙宗寶站起來看著爹,臉上滿是感激,他知道也理解爹能說出“依你”兩個字的不容易,低下頭向爹深深地鞠了一躬。
(2)
三月,真正春暖花開的季節,趙宗寶領著宗進宗英由爹娘陪著,全家一起返回到了半弄堂村。
田裡的秧苗已呈一片翠綠,由於前兩年罌粟被大面積的種植,供遠遠大於了求,大煙市場變得空前的蕭條,很多煙農並沒有掙到什麽錢,有的甚至到現在連家裡的煙土都還沒賣出去,加上浙江省府一再發文,嚴令罌粟種植不得佔用農田耕地,所以今年村裡的罌粟面積已經收縮了很多,除了旮旮旯旯和山腳山坡外,所有的農田基本還是都種上了水稻。
畢竟糧食才是農民的根,農民的命。
趙宗寶因為沒在家,他的十畝水田自然還是由兩個伯伯家代為耕種,地荒著總是不行,到時怎麽分成都可以,反正趙宗寶是不會讓他們吃虧的。
楊亮他們已經回來好幾天了,等趙宗寶回村後的第二天下午,“半龍堂鏢隊”的全體人員在趙田貴家的柴房碰了頭,柴房安靜沒有人打擾。
待大家在草堆上坐定,楊亮先開了口:“這次是宋老板親自在街口給我們結算的銀子,兩次船鏢銀共六百兩,另加付一百兩宋老板說是作為大家這次江鏢生死經歷的補償。”楊亮說完把手裡一張七百兩的銀票向大家揚了揚。
“這銀子怎麽分,還是讓宗寶哥來安排吧。”楊亮邊說邊伸出手把銀票交給了趙宗寶。
“宋老板安先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人格品德都沒得說,他們銀子給得不少,既然這樣我們七個人一人一百兩,兩次一次都一樣,道理不用說了你們都懂,另外我這裡還有安先生給的三百兩救命銀,他的命不是我趙宗寶一個人救的,是大家救的,所以這三百兩銀子也大家均分。”
“這不行,宗寶哥,你拿命換來的銀子我們怎麽能要……”
“宗寶哥,你受傷最重,命都差點丟了……”
“不行啊,這樣分我們不同意。”
“你這樣分,我們不要被人罵死啊!”
趙宗寶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大家打斷,底下亂糟糟的七嘴八舌,沒一個人同意他的意見。
幾經推辭,幾經爭吵,最後趙宗寶不得不作出讓步,他把安先生給得銀子拿出一百八十兩分給大家,這樣再加上宋老板前面的七百兩,每人共分得銀子一百三十兩。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分多了,包括把自己銀子分了一大半給大家的趙宗寶。
半弄堂村這群經歷過生死的兄弟,現在就是半弄堂村的天,他們不但人人有錢有槍,也人人都有膽,今後他們將繼續在動亂的歷史歲月裡,演繹著他們兄弟各自不同的生死情感。
銀子分完了,和兄弟們的事現在暫時先放一放,趙宗寶接下來要讓人上孟玉家給自己說媒提親,這是他早就想好的,爹娘這次也是專門為此事而來的。
趙宗寶不喜歡那個給孟玉說過親的薛媒婆,跟爹娘一商量選擇讓二嬸蘭琴去孟七家說媒。
蘭琴雖然也曾挖苦看不起過他們孟家,也對他們說過一些很難聽的話,但現在情況不同了,趙宗寶現在是村裡的大人物,自己兒子田貴又是跟著宗寶混的,也讓他們家實實在在地掙到了很多銀子,當趙德禮王桂芝出銀提禮地跟蘭琴一開口,蘭琴感覺真是太給她面子了,這個人天生就善於變臉,能說會道和媒婆也差不多,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一個形式和過程,壓根沒有半點難度。
一切都很井然有序,經過幾番的商量和斟酌,最後決定把趙宗寶和孟玉的婚事定在今年秋收以後的十月初八。
於是聘金一下,只等過夏。
但趙宗寶在娶孟玉之前還有兩件事要做。
一是除了幫孟七跟孟旺天租來的四畝地買下來外,另外再給他買幾畝好一點的水田,二是無論如何都要讓孟七這個未來的老丈人把吸大煙的癮戒了,做了這兩件事,趙宗寶娶孟玉才會心安理得才會後顧無憂。
第一件事好辦,只要銀子到位土地就不是問題。這件事隻幾天的時間便辦完了。孟七向孟旺天買斷了一直租種他家的那四畝薄地,孟旺天開價很狠,每畝十四兩,共五十六兩銀子,孟七一心想買再高也認,於是兒子孟七出錢四十兩,毛腳女婿趙宗寶算是他對未來丈人的一份孝心出錢十六兩。
有了自己的地,孟七高興的幾近癡狂,他在家捧著地契,嘴裡邊喃喃自語地念著爹娘和亡妻的名字,邊不停地向老家十二都的方向跪拜磕頭,孟七的土地夢,孟七今天終於實現了,他家也從逃難的流浪戶,變成了現在半弄堂村的合法村名, 孟七感謝老天保佑,感謝祖宗有靈,聲音哽咽老淚縱橫。站在他身後的孟玉倚著門框看著爹的這一幕,心酸不已抽泣著也淚如雨下……
第一件事辦完了,沒有半點難度,但第二件事趙宗寶深感為難。
孟旺天和杜坤的大煙館還是各有一家開在半弄堂村,有村裡二十多個大煙鬼每天來光顧,煙館雖然價格便宜,每月仍還有不少的賺頭。
孟玉的爹孟七,趙宗寶的大伯趙德仁,便是這兩家大煙館的定時常客。
趙宗寶沒有辦法和能力把村裡的大煙館關閉,但不讓孟七和趙德仁再吸大煙,並幫助他們把大煙戒了,雖然為難但他也一定要做。
對孟發采用軟的辦法,孟玉孟發哭勸,親人的情感疏通,同時感歎土地的來之不易,你爹再吸大煙,那麽這一切都將歸於零。最後孟發孟玉再日夜輪流監視看管。對大伯趙德仁也一樣,讓堂哥趙時興趙時榮加上大嬸勸說,哭天抹淚都可以,說不通就直接強硬阻止,心腸硬它十天半個月,痛苦一陣子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要戒大煙,除了這樣好像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了,關鍵就是心腸要硬得下來。就靠這軟硬兼施的“土妙方”,孟七和大伯的大煙癮雖有過幾次波折,但還是在二十多天后被強硬戒除了,並從此再沒有吸過。
這種事沒辦的時候好像覺得很難辦,其實就是難辦在心腸軟,真硬著心腸辦完了,就又覺得好像也很簡單。
趙宗寶的兩件事都辦完了,同時傷也差不多都完全好了,接下來他要辦他的事了,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