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經過多年的有規律的體訓,小夥子們早都養成了運動習慣,不動還毛皮擦癢的渾身難受,非得去狂奔幾圈出身大汗,才有周身血脈經絡全都打通的暢快淋漓之感。
照例,運動結束集中做舒展放松運動,就是“座談會”時間。
燈亮告訴幾個發小說:“周芬說我家那些馬關著圈養,越養越蔫巴,過去她家都出力乾活,是動著的,還專門放馬。”
二伯家楊榮最有發言權,說:“就得放馬出去跑跑。么爺的烏蒙,就是放到我家拉車馱糧,我騎著漫山遍野跑,營上的草都是烏蒙吃光的。”
燈亮說:“所以我爹去朱家馬店谘詢,朱家提議放到馬店經營,可以拉大車,可以跑馬幫,周芬馬上同意了。不過,得寫協議,打烙印,需要給馬起名字。”
楊昌回憶說:“我看到馬身上有烙印的,像‘劉’字。”
燈亮說:“老主人在世時打過成年馬,他去世以後幾匹小馬駒沒打。我爹娘讓我起名,大夥兒幫我想想啊。”
楊炳說:“傳說穆王有八駿,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唐太宗有六駿,青騅、白蹄烏、拳毛騧、什伐赤、特勒驃、颯露紫。”
燈亮無奈地笑笑說:“炳哥,帝王坐騎,敢用麽?拜托你重新想幾個。”
楊炳隨口說:“《三國演義》呂布坐騎叫赤兔,《西遊記》三藏法師坐騎白龍,赤兔、白龍怎麽樣?”
燈亮有些為難說:“這太有名了,也不敢。”
楊炳開玩笑說:“那就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六毛、七毛、八毛、九毛。”
燈亮哭笑不得,說:“喂,炳哥,你有點文化行不行?”
楊文提議說:“要文化啊?那就從詩詞曲賦裡找。”
楊化脫口就背詩:“項羽垓下夜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叫烏騅?”
楊昌反駁楊化:“西楚霸王也是王,王者都不行。”
楊榮說:“一順鈕子來,一人想一句跟駿馬有關的詩文即可。桑華,你第一個。”
桑華滿腦子搜索:“馬——馬——馬——‘亂花錢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好了,我的,叫沒蹄。嘿,我想起來了,正好給那匹四腳長毛的小馬駒。楊文該你。”
楊文翻著白眼拚命想:“馬——馬——‘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我的,東方、驪駒、青絲、黃金絡,四個。昌哥該你。”
楊昌說:“‘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的,冰河、入夢。楊化該你。”
楊化:“我的霸王馬你們點不中,看我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叫五花。這名兒,接地氣吧。”
楊化起這“五花”,讓人直奔“五花肉”去也,哪裡反應過來是詩仙大手筆,逗得大家一通笑。剛剛運動才消耗體力的一幫少壯,口水都逗淌了。大個子楊化咽了一口唾沫催促道:“炳哥該你。”
楊炳憋不住笑說:“我撿個‘五花’的便宜,我的,就叫千金。楊榮該你。”
楊榮念念有詞,一拍腦門說:“‘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我的,叫雪行。”
燈亮一拍大腿,讚歎道:“太美了,老郭家的馬名最好聽,最有文化!”
天色偏暗,楊炳帶著幾個弟兄洗漱,楊文自願留下來幫同桌,根據馬的特點把名字落實。
楊文說:“東方、冰河、雪行、黃金絡適合公馬,青絲、入夢、千金、五花適合母馬。”
燈亮說:“可那匹棕白雜色的公馬,從毛色看,更適合用‘五花’這名字。”
楊文說:“那‘五花’調給雜色公馬,這就定了。現在定第二匹公馬。”
燈亮看看天,說:“還有那麽多匹馬要定。乾脆今晚你去我家,天不早了,怕我娘急。今晚你幫著我擬寫租馬協議,我爹把代筆任務交給我了。”
燈亮把楊文抓到家裡幫忙。吃完晚飯,兩個同桌邀上鳳英姐、周芬來到果園盡頭的馬棚,四人一邊掏馬糞、添夜草、整理馬料垛子,一邊商量著把幾匹馬的名字全部敲定。
雄性黑栗色馬王叫東方,手下“三公”分別是灰馬冰河、白馬雪行、棕白雜色馬五花。馬王后是最美的黃棕馬叫黃金絡,其下分別是栗黑色青絲、棕馬入夢、最秀氣的小黃馬千金。東方和青絲的小黑馬叫驪駒,五花和入夢的四蹄長毛的棕馬駒叫沒蹄。
燈亮很多養馬的訣竅是跟著楊文的父親學的。
每次楊文到燈亮家裡,夏季,兩人牽馬到廚房對面的冒沙井,洗馬,保持清潔。冬天一起刷馬,去除死皮、沙塵,促進血液循環,刺激油脂提升毛皮光澤度。
晚飯後只要澆完園子,就一直泡在馬棚,朝著幾匹馬的鼻孔吹氣,讓馬熟悉他們的氣味,以便更好地跟他們配合。
他們一起按照楊么爺提示的步驟撫摸馬匹,抬起馬蹄,讓馬熟悉他們觸碰搬動,以後好釘掌、摳蹄和療傷。
周芬帶來的這幾匹馬,逐漸被他倆訓練成老熟人,跟烏蒙馬一樣聽打招呼。
驪駒、沒蹄兩匹小馬駒出生的時候,燈亮和楊文硬是陪著朱家馬店的朱大哥蹲守馬廄,哪怕到深夜也沒敢合眼,當了兩次“接生婆”。它們從小跟他倆混長大,更是服服帖帖的。
燈亮一手摸著東方的額頭,一手摸著黃金絡的額頭,說:“可惜我要上學,沒時間放馬。讓它們關在馬棚裡像關禁閉一樣的。明天就可以舒展筋骨了,爬坡上坎,生產勞動。”
楊文問:“馬越來越多,光應付馬草你都忙不過來了。讓朱家來管,也好給你騰出時間學習。關在馬圈是困獸,跑出去才是千裡馬。就算是天馬,孫大聖也要它們解開套呢!”
燈亮說:“走,解套去。找我爹擬租約。”
燈亮和楊文把郭老伯在朱家馬店記錄的經營條款,字斟句酌又跟著郭老伯、郭伯母細摳一遍,反覆討論可能出現的措辭漏洞。然後燈亮用正楷字謄抄一遍,末尾附上馬名及其形體特點描述。
楊文問:“郭老伯,附上馬名,烙鐵就要做成各自不同的名字嗎?”
郭老伯說:“鐵鋪邱叔和邱老大父子會澆鑄。過去是周芬家自己拉貨,打的姓氏也變了。現在外租,得標注清楚。這幾匹馬,不出售,更不能弄丟。”
當夜,楊文睡燈明哥的床。燈亮從自己的鋪底下掏出幾張紙,有點神秘地跟楊文說:“這幾封信,我哥附在家信中說給周芬,我爹娘就沒拆。周芬認得我的名字,轉給我。是給我的。”
燈亮打開信紙:“這封,是我哥遊說我考黃埔軍校的,說有非常先進的炮兵科。”
楊文眼睛鼓得老大,以最快速度掃視信件內容。
燈亮又展開另一張信紙:“這封,有個詞問問你,看這裡,提到‘馬克思主義’……”
燈亮回頭看到楊文鎖著眉頭,接下來展開第三張紙,繼續問:“還有個詞,這兒,說‘共產主義’……你在哪兒讀到過嗎?”
楊文瞋目結舌:“哎喲燈明哥,時隔才幾日啊,我們在這邊還在努力學習‘三民主義’,他在航校都學‘共產主義’了?燈亮,你好生請教一下大哥,你鑽研透了,你來教教我們吧。”
燈亮:“都通了三封信了,也就這樣。下次讓我哥多寫點。先睡了吧。”
燈亮吹滅了燈,兩人第二天還有課,都不敢多聊,各自收聲趕緊合眼。
過了很久,互相聽到對方黑夜中波動挺大,找書苑 zhaoshuyuan 一會兒翻身,一會兒出氣。
楊文覺得自己都有點落伍了,連“省外人”的信都讀不懂了,想必對面那個未眠人的感受跟自己大同小異。他忍不住又跟燈亮咕隆一聲:“這昆明是去定了,畢業就走。”
黑咕隆咚的屋子穿透著一名未來炮兵的誓言:“畢業就走廣州!最先進的大炮!”
這個趕場天,燈亮約楊文幫著自己牽了馬匹到鐵匠街自家的鐵匠鋪,郭老伯抓緊韁繩,楊文安撫著馬背,燈亮跟著邱叔學在澆鑄泥沙裡反向寫馬名。
邱叔將溶液澆在凹槽,指揮燈亮噴冷水,用鐵鉗取出馬烙鐵,果然就是馬名。
燈亮跟邱大哥核對好馬匹和馬烙鐵名稱。邱大哥麻利地用剃刀刮掉一塊馬毛,像一個手法嫻熟的針灸大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燒紅的烙鐵嗞在馬屁股上,一股毛焦味竄起,馬兒驚跳起來。
楊文趕緊幫著郭老伯穩住馬韁繩,一面繼續安撫馬背,嘴裡發出平時訓練讓它平靜的噓噓聲,讓郭老伯把加印的馬匹帶離開到鋪子側面。
兩位老友合作,烙印進展順利。燈亮和楊文都能看到馬屁股上前幾天起的名字,跟著郭老伯把馬牽到朱家馬店。
燈亮依次輕輕拍了拍幾匹馬的馬肩,以為跟它們再也見不到了。後來他跟這個趕場天經歷的馬匹、烙鐵、馬隊等等發生的一切,此刻他都不得而知。
燈亮腦海裡縈繞的都是最火熱的那些“主義”,他睡的床鋪底下,藏著他的秘密。他哪裡能預測,他一步三回頭依依惜別的東方大王的馬隊才藏著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