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這個大,就能形成大城市特有的直擊人心的氣勢,讓初來乍到者覺得它發達得犄角旮旯都充滿了誘惑和機遇,刺激每個懷揣美夢的人將其夢想膨脹到極致,臆斷自己未來的舞台和人生的作為也跟這座大城市一樣大。
楊文手裡捏著堂兄楊炳寄給他的地址。一路打聽楊炳反覆提到的有著“金馬坊”“碧雞坊”的金碧路怎麽走。
他憑著老昆明人口中指示的“左拐”“右拐”“直走到岔路口”“穿過小巷兜上去”,雙目鎖定大馬路上的明顯地標,腦子用醒目的大品牌在市井喧鬧聲中勾勒出了一幅通向炳哥的線路圖。
十七萬人口的首府,跟人口幾萬的小縣城簡直天壤之別,道路寬闊得太多,人也多得太多,從熱鬧升級到了繁華。
兩排的商店前面人來人往,它多了很多新奇的行業,營造著小城沒有的享樂氣氛,書店、戲院、酒肆、餐廳、茶室、賭館、澡堂子、人力車行,令人感到它的街道上方的空氣裡都飄散著銅板和銀錠的氣息。
楊文從拓東路穿越巡津街,遠遠望見兩座金碧輝煌的牌坊,他吃定已經來到金碧路,激動地加快腳步,漸漸地看清了“金馬”二字,遠處樓牌定是“碧雞”無疑。
久久駐足於“金馬”之下,這字體甚是親切,臨行前父親提醒他好好看看“金馬”“碧雞”兩坊,一個雲南呈貢人能在首府中心區留下的墨寶,它們跟營上“祥凝紫氣”四字是出自同一位令人仰慕的知府孫清彥。昆明霎時變得可愛無比。
“金馬”坊拉近了楊文與昆明的距離,可坊下“惠滇醫院”的招牌、金碧路與三市街交會的“共和春”婚宴酒樓,深深地震懾著熟悉母親娘家“王家藥鋪”的這個小青年,新鮮感之後,緊接著就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陌生感。
離炳哥不遠了,他果斷右轉進入同仁街。堂兄楊炳此時就像一個漂泊的小船可以停靠的港灣,他寄給他的地址如今讓他多麽踏實。楊文都無法去猜想炳哥初來乍到之時,吃喝拉撒是怎麽安頓下來的。
拓東路上的大賓館“誼安大廈”、巡津街法式“甘美醫院”和西式“商務酒店”、金碧路天主教“錫安聖堂”衝擊的余波未平,同仁街又掀起一波巨浪,猛烈地拍打著楊文。
同仁街是楊文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妙設計,他內心直誇超前先進。粵式兩層騎樓下的人行走廊,石砌的街面平坦整潔,下雨不泥濘,兩側樓房下面的人行通道如同走廊,日不曬、雨不淋、車馬不驚擾。滇越鐵路火車運來的越南咖啡在“南來盛”咖啡館裡熬煮得滿街飄香。
楊文從來沒有聞到過這麽特殊的香味,咖啡是什麽玩意兒,他沒見過,他調動所有嘗過的儲存的味蕾記憶,邊走邊在風中品味,心裡默默地評價“有點像花生炒到正脆的焦香味,花生殼有點焦黃泛糊,糊香糊香的,總之挺好聞。”
芬芳馥鬱的溫和的氣味,轉進楊文鼻子裡,刹那間變作一把利刃猛戳他的腦部似的,楊文打了打冷戰。這股令他心生好感的大自然饋贈的香氣,卻一下子令他作嘔。
老父親不止一次地提到過,晚清爆發的中法戰爭,馮子材老將軍在廣西鎮南關已經擋住法國人從越南入侵的鐵蹄,無奈清廷一紙文書讓法國人的鐵路捅進西南腹地昆明。
東北有關東軍,西南有法國人,兩頭受氣。楊文頭頂上空,似乎有種不祥的預兆在盤旋,剛進大昆明的那一絲新鮮勁也被衝淡了,忐忑不安的情緒刺激著他加快腳步,急行穿過一片大興土木的工地。
這一帶,比較空曠。楊文順著路人指示的氈子街一路向北,逐漸地,開始有了聚集的人家戶,還有些小攤販,又有了煙火氣息。
他一路走,一路仔細地搜索著一個特別的小攤。不多久,見到一個木推車,把手邊上插著一面“沈記”黃布小幌子,對了,他仔細觀察了楊炳說的四個輪子是竹軲轆,也對了。
楊文按照楊炳在信中約好的,就在氈子街鹵豬頭肉這家攤子旁邊等他。他找到鹵肉攤後面的一扇木門,老舊的門檻旁邊是兩墩石墩,這也對了。他就靠牆根坐在石墩上,看著沈家賣肉。
攤子上一排大碗分類擺著鹵豬頭肉,拱嘴一碗,耳朵一碗,豬舌一碗,豬臉一碗,另外也配了雜碎,豬肚、豬肝、豬腸、豬尾巴各一碗,左側一塊切肉小砧板上橫放一把小菜刀,右側是醬油、陳醋、蔥花、芫荽、麻油、糊辣椒面一排調料土罐。
臨到晚飯時間,時不時地有人來沈家切幾片鹵豬頭肉。走了一天,看著人家賣肉,楊文更覺腹中空空,口乾舌燥,腳走得有點兒酸,屁股一落地,雙肘墊在軟軟的包袱上,睡意襲來。
楊文也不知道自己眯了多久,隻身在外,他警惕地緊拽包裹,睡得淺,感覺一隻手輕拍自己肩頭,耳畔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楊文,醒醒,楊文。”
楊文猛地驚醒,抬頭一看是楊炳:“炳哥!”
楊炳笑容滿面地用嘴嘟了嘟楊文旁邊那扇老木門,招呼他:“走,進屋。”
“原來你真住這兒啊,炳哥。”楊文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提著自己的大包袱跟著楊炳進門。
他接過楊炳手上提著大筐小籃,站在身後,等楊炳用一雙沾滿塵土的手掏鑰匙開門。
“累不累?跟著朱家馬幫一路走來,還得幫他們拉一匹馬的貨物。”楊炳一副過來人的腔調關切地問堂弟。
兄弟兩人會心一笑,似乎把一路上的荊棘坎坷地笑得灰飛煙滅。楊文完全嘗到了當時楊炳嘗過的苦,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說:“該走的道都繞不掉。”
楊炳熟練地摸到門邊一根拉索,拉一下,說:“看,還有電燈。厲害吧!”
楊文驚呼:“果然是我爹說的,有電!滇池螳螂川的石龍壩。”
楊炳也叉著腰,擺著頭說:“全國第一座水電站,德國西門子電機,王熾、王鴻圖父子十九位鄉紳富商籌建了‘耀龍電燈公司’,煞費苦心啊,才讓我們用上電。”
習慣於夜間點油燈的楊文,一下子覺得這間小屋子大放異彩。夜晚,所有的犄角旮旯從來沒有這麽亮過。
他環視一周,屋角擺放了一張小木床,放了簡單的鋪蓋,靠牆疊了幾件換洗衣裳。
屋子中央,有個貌似手工自製的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下面放了蔬菜,上面擱著碗筷杯子,雖然木板之間的縫隙挺大,但擺幾個碗吃飯沒問題。
屋子另一頭的屋角放了一隻大水缸和木桶。旁邊也有一個木架子,下面放著炒菜鍋和燜飯鍋,上面醬醋鹽幾個小土罐子。
鐵爐子就挨著木架,爐子上用火眼燒著的水壺已經嗞嗞作響。旁邊堆了散煤、黃泥和煤灰,牆上木釘掛著火鉗、火鉤,靠牆立著一把灰鏟、一把小鋤頭、一個竹篾撮箕、一把高粱掃帚。
“你來看著,以後就像我這麽弄火。”楊炳熟練地打開鐵爐子底下的風門,用火鉤隔著爐箅子鉤了幾下灶膛,火紅的煤灰垮下來,又提起水壺揭開火蓋,用火鉗往灶膛中心一捅,火苗馬上竄上來,“出門上下封火,爐子上煨一壺冷水,回家時基本快開了,加熱一下水就燒開了。”
楊文說:“這方法好,就跟家裡埋在灶裡的甕壇差不多,一天都有熱水用。”
“熱水燜飯也快。我下工回來,一個鍾點差不多就能開飯。”楊炳從一個小茶罐裡抓了一小撮小碎粒,放在一個大碗裡,說:“我泡點雲南人的苦蕎茶給你嘗嘗,你往裡面倒開水,我淘米煮飯。”
滾燙的熱水一下去,苦蕎翻出淡黃色的湯色,一陣陣香味撲鼻而來,楊文叫道:“喲,跟我今天在同仁路聞到的咖啡有異曲同工之妙,糊香糊香的。”
楊炳有些吃驚:“什麽狗鼻子啊這是,糊香味都能聞出來。不瞞你說,苦蕎真是炒香的。而且喝到最後,還可以嚼吃了,它也是糧食,沒有一絲丟頭,渾身是寶。”
楊文主動請纓做點事,問道:“炳哥,我幫你乾點啥?”
楊炳把淘米水倒在散煤和黃泥上,說:“你幫我拌煤吧,用小鋤頭把黃泥攪散,跟散煤和均,給它圍起來,堵住水。”
楊文感歎道:“昆明如此先進,都燒烏金了,省得天天打柴了。”
“幾百上千年燒火用柴,周邊能有多少樹木給後人砍?好在昆明二十一公裡外的一平浪和五六十公裡外的宜良都有煤礦。當地名士庾恩錫籌資成立‘明良煤礦公司’,十年前1923年,在得勝橋西竹子巷開了第一家燃料店‘吉瑞祥’,大家都到那裡買煤。”
楊炳指著灶膛下,“你看,火鉤鉤下來的煤灰裡,還有沒燒盡的小黑渣,都是炭粒,可以挑出來,摻進你剛才拌的煤粑裡,再燒。”
“炳哥,拌煤為什麽要加黃泥巴?”楊文開始用灰鏟扒拉出還沒燒成灰燼的黑炭渣,和進黃泥中攪拌,照著楊炳教的,用火鉗拍打緊實,滾來滾去滾成一個個的煤球。
“散煤不加黃泥是散的啊,黃泥是粘性的,加進去散煤就像‘牛打滾’就能團攏成球,而且還經燃耐燒。”楊炳燜飯鍋放在爐子上,嘴裡回復楊文。
楊文恍然大悟笑一笑,說:“加點泥巴,燒煤價格還更便宜了。”
“你算說準了,”楊炳就是喜歡這個堂弟一股聰明勁,“燃料棘手,尤其是煮鹽耗柴更是巨大,柴禾一稀缺,鹽價就飆升。煮100斤鹽從7塊滇幣猛翻25倍,漲到170到180塊,薪本就要30塊,1鬥米才換1斤鹽,今年鹽運使張衝不得不把‘元永井’煮鹽搬到‘一平浪’。”
“居然碰到燃料和食鹽出大問題,聽得我一身冷汗。”楊文想到自己身無分文,物價飛漲,不由得心慌意亂地喃喃自語。
“現在好多了。來,吃點甜食,我專門繞去螺峰街給你買的‘吉慶祥’火腿餅,陳惠泉、陳惠生兄弟清光緒三十三年開的老鋪,苦蕎茶配雲腿餅,昆明得不能再昆明了。”楊炳從自己提進來的篾條籃子,翻出兩個浸了油的小紙包,招呼楊文嘗昆明點心,“這一包,是你在門口打瞌睡的時候,我切的沈家鹵豬頭,一會兒飯燜好,吃鹵肉蓋澆飯。”
楊文接過楊炳遞給他的油嚕嚕的雲腿餅,一口下去,那個蜂蜜香,那個火腿香,那個酥酥,那個糯糯,簡直不枉來世一遭的享受,他連連稱讚:“香!太香了!雲南人真會吃,火腿還能加蜂蜜!”
看著楊炳在對面也陶醉地咬了一口“吉慶祥”,楊文心潮起伏,兄弟倆在偌大一個昆明城,圍在一盞電燈下,品著香噴噴的火腿餅,有一碗熱騰騰的蕎香茶,有一盤暖和和的鹵肉散發著鹵藥香,有熱乎乎的爐子煨出稻米香,什麽都香,這美好的一切太讓人覺得幸福。
楊文禁不住問楊炳:“炳哥,我來這兒,是有你這個第一人打前陣,一切都為我鋪派好了。哎,我好奇,你當初來什麽都沒有,你是怎麽落腳下來的?”
楊炳覺得應該實打實地讓楊文了解實情,並無遮掩地說:“給人挑水,代人寫信,幫人扛貨,給車行修車,送報紙,扎花圈,寫挽聯,挖土方。只要能掙一分錢,就把那一分錢掙了。什麽都肯乾,先活命。我不是第一人,么爺才是第一人。么爺介紹的‘同鄉會館’裡的劉叔和王叔幫忙找了很多活兒給我。”
楊文說:“可以想見我爹,當年他才叫人生地不熟,一定有哽咽三天三夜都道不完的苦水。”
“么爺當初讓我們乾農活是對的,出門在外,必須能吃苦。”楊炳深有感悟地說,“他給我鋪好了很多路,他雲南的戰友都出面幫過我。昆明引鹵到一平浪煮鹽的工程,除了鹽業專才,也急需能寫會算的監管、測繪、會計,去年羅叔讓我拿著中學畢業證謀得一份差事。”
楊文回應道:“伯父和么爺他們老一輩逼我們讀書,讓我感觸最深,天底下走到哪兒,都是用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今天一路走來,看到商道兩排各種實業,報紙刊登的各種信息,更讓我堅信這一點。”
楊炳說:“所以我才寫信讓你火速來滇,城大人多,謀生渠道多些。我在鹽業那邊的活兒做完,結得了一些工錢,今天勉強撐得住這間棲身小屋煤電吃喝開銷,趁此時機,放放心心在昆明找事做。”
楊文問道:“我今天下午經過的那片空地,就是你提到的正待改造的南教場嗎?”
楊炳趕緊跟他介紹道:“見到有人下場了吧,馬上你我都要加入。清廷倒台以後,南教場漸漸荒廢了。我剛來時,幾乎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乞丐、賭棍、無業遊民在那一帶鬼混。前不久被滇軍第三師師長朱旭購買到手,顧叔聽到他兒子朱嘉錫透露,夫人宋嘉琴跟他著手創辦‘東記木行’,托人給你我找了一份工。”
楊文拚命記住這些陌生大叔的陌生姓氏,滿懷敬意地說:“世上還是好人多。炳哥,我一定好好乾,等我掙了錢,你帶我去看看這些大叔們。”
楊炳一口答應:“好,他們是我們的貴人。我們邊在朱家工地乾,邊找下一步的工作。等你站穩腳跟,就可以寫信叫楊化過來了。這間屋子擠得下。”
一提起兄弟姊妹,楊文馬上想到二姐楊新,他跟楊炳探探口風道:“炳哥我有個想法,跟你商量商量,我離家時,有戶黃家向二姐提親,男方太一般。走在金碧路上,我看到那麽多的女孩在街頭工作,論能乾二姐不比她們差,我想以後把二姐也接到昆明,好好找一戶人家在此生活。”
楊炳十分讚同:“一語點醒夢中人,只要生米沒有煮成熟飯,楊家的姑娘能拉一個到昆明就拉一個,以後兄弟姊妹也有個照應。‘惠滇醫院’還打算招女護士學員呢。回頭我也跟我爹他們寫封信叮囑一下。”
楊文露出笑容:“就知道你跟我想法一致。前提是我的基礎得硬,才有資格接他們。燈明哥你有消息嗎?”
楊炳急切地問:“還沒聯系上。家裡弟兄們怎麽樣了?”
楊文說:“王文華將軍當家時,省城還有一個好軍校,昌哥、榮哥一直想投考。王家烈和毛光翔爭權打消了他們的念頭。聽說王家烈剛剛勝出,複任二十五軍軍長,還當了省主席,可沒有像樣的軍校了。蔣桂戰爭以後,廣西不振,也暫未成行。送我出發雲南時,他們和楊化說等我消息。”
楊炳評價道:“雲南龍雲主政,有志振興經濟,形勢更勝一籌。讓他們來昆明。其他人呢?”
楊文說:“桑老伯說桑華信上說已經到達燈明哥那邊,郭老伯說燈亮順利到達廣州,正在安頓下來。楊化也想等等燈亮的廣州消息。”
楊炳估摸飯的水快燜乾,起身走到鐵爐子邊,揭開鍋蓋叼了幾粒飯嘗嘗,“嗯——透心了,楊文,拿碗過來盛飯。”
楊文找到木杓,滿滿地盛了兩大碗米飯。楊炳把剛拌的稀煤粑加幾坨進爐膛,燒上開水,吩咐他說:“鹵豬頭肉你一半我一半,全部趕進去,包括鹵水、作料,不要留。”
楊文分著鹵豬頭肉,舍不得吃那麽多,說:“太多了吧,吃得了嗎?今天又是火腿餅,又是豬頭肉,花了不少錢了。”
楊炳不過意地笑笑說:“一天沒得好好吃飯,幾塊鹵肉不在話下。等老哥我掙錢了,我們去吃清代老品牌‘三合春’的過橋米線。來昆明的第一碗過橋米線,必須是炳哥請客。”
楊文打趣地說:“好,不請老弟,這哥白叫了。我等著吃大碗,全加。”
楊文跟著楊炳大口大口地吃著肉,盡情地消受兄長的滿滿的愛。楊文知道,鋪滿米飯的鹵豬頭肉是炳哥節衣縮食刻意買來招待自己的頭一餐。
兄弟倆好久不見,話多得刹不住車。晚上,關了燈,楊文抱著滿肚子的火腿肉、豬頭肉,擠在小木床上楊炳的腳頭。
楊炳問楊文對昆明的第一印象是什麽,楊文說還是知府孫清彥所題的“金馬”“碧雞”兩坊,楊炳也說跟他一樣,始終小時候在營上天天看到他的“祥凝紫氣”長大,倍感親切。
像小時候滾一床,小哥倆開著臥談會,聊著聊著自己都不知道說啥,折騰了一天的楊文很快進入夢鄉。昆明過的第一夜,裹著被子睡得特別安穩特別香。